她苦着脸:“我本来想,你自己去复仇吧,我跑跑腿就行……但假如你一个人做不到,我就和你一起。我天赋还不错,努力修炼,万一有生之年也飞仙境了呢?我就可以帮你报仇。”
他缓缓眯了眯眼:“为什么?这也是你所谓的负责?”
她没精打采:“是啊,这叫售后全包。别问什么意思,我也忘了。”
修炼嘛,报仇嘛,无非就是更努力……
不行,听上去还是太难了,而且很苦。云乘月想了想,赶紧又加上一些退路:“不过我可能会花很久的时间,可能我还是会经常睡懒觉,可能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你要是可以一个人做到,那就还是努力自己……!”
砰。
她再度被他按在怀里。她感觉唇边的伤被撞得生疼,痛得眼角带泪。
“……说真的,”她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薛无晦,如果你恨我可以直说,没必要三番五次这么折腾我。”
他到底对按头有什么执著?
但他强硬地按住她,半点没有放手的意思。
“恨你?这建议很好,我会尝试去做。”他淡淡道,语气怪异,“云乘月,你为什么要这样?”
“……嗯?”
她勉强发出鼻音。
“为了别人拼命,为什么?”他仿佛叹了口气,“为了一群陌生人,想要和我同归于尽。为了我,你又情愿抛弃你想要的无聊日子。为什么?过分善良,就是虚伪。”
“……这不是你说的字如其人么。”她终于挣脱了一点,无奈至极,还有点怨念,“怎么说呢……唉,我要对你负责啊。我说过好多遍了。和你同归于尽是负责,帮你也是负责,这是一回事。”
很久以前她听过一个故事,细节已经忘记了,讲一个女人被卷入众神纠纷,得到一只魔盒。善良的神告诫她千万不能打开,邪恶的神诱惑她打开,说打开就能青春永驻、永远貌美。女人打开了,于是盒子里飞出无数诅咒,从此人间多了疾病、灾难、绝望……那个故事的结尾,嘲笑说美貌的女人总是软弱而没有头脑。
她当时听了故事,觉得很生气。女人也是被骗了。而且谁不会犯错?这和美貌、头脑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能站出来,努力弥补错误、承担责任,就够了。
很可惜,那个故事中,女人只是一个被嘲笑和利用的工具,从来不是主角。
明明只是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而已。和善良有什么关系?负责——这两个字有这么难?难到不借用其他概念,就无法理解?
果然,他说:“我不信。”
云乘月撇了一下嘴,想要怼他一句,却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他说:“除非你向我证明。”
她愣了一下,简直要被气笑了:“我还要怎么证明?”
他考虑了一会儿。
“今后每一次选择,都是你证明的机会。”他声音轻柔,带着不化的凉意,“你万不可行差踏错。今日你说的话,但凡有一次违背……到时候,我就不会像今日一样心慈手软,放过所谓的无辜世人了。”
云乘月正要回答,却忽然沉默了。
薛无晦以为她是为难,便微微一笑,正要再说什么。
却听她压着声音,问:“心慈手软?你不是说,你本来就不打算吸收活人精血么?你不是说那是封栩的脏东西,配不上你用吗?”
她没记错吧?
薛无晦:……
现在收回刚才的话还来得及吗?
不愧是大夏的开国帝王,此时临危不乱,冷静地转移了话题:“闲话之后再说。旁人就要到了,我得替你处理好现场。否则,光是命师身死,你就难以解释。他是化意境后阶的修为。”
云乘月缓缓抬头:“哦。”
薛无晦保持冷静:“封栩死后,灵魂不断占据封氏后裔的身体。他当年弑君,召来孽力天谴,所以封氏不断衰落,命师也一代比一代弱。”
“哦。”
“……封栩占据的这个身体,一天前已经真正死去。朕正好可以将这具尸体炼制为傀儡,就说是封栩的死灵作祟,才有了今日之祸。这话原也没错,不必你说谎。”
“哦。”
“这么做的好处,还有一样。”他很多年没有像这样绞尽脑汁,竭力去逃避另一个问题,“你可知道,我叫你仍的龟甲有什么用?”
“什么用?”
“可以屏蔽岁星网的感知。如果没有龟甲,司天监就能通过岁星网监视到我的存在。不过,浣花星祠只是丙级,之后还要在乙级、甲级星祠做一番手脚,才算大功告成。”
他再略一沉吟,道:“经过今日,司天监中必然有人察觉不对。我抛出傀儡,扔去西北定州或东北霜州,正好能够引开司天监的注意,方便你我行动。”
云乘月盯着他,一言不发。
夜风经过。不是争斗掀起的狂风,也不是清新的生机之风。只是普通的风,普通地路过,普通地吹动了草木沙沙。
轻微的窸窣声,令夜色更安静。虫鸣响起了。原来这山上也不是没有其他生命。
云乘月吐出口气,无奈地笑笑。
“算了。”她说,“过去的事,就不和你计较了。要是以后你也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就省事多了。”
薛无晦移开视线。
“……哼。”
说得像他害怕她计较似地。
从山腰的方向,传来了呼声。
“乘月——!”
恰好在这时,东方的天空出现熹微之光。
薛无晦扭头看去,竟也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又天亮了。”他喃喃道。他原本没想过自己还会站在这里,看见新一天的日出。
从日光来看,浣花城连续下了这么多天雨,也终于要放晴了。
第43章 烟火气
◎缺失的东西◎
当卢桁匆匆来到山顶时, 看见的就是“封氏命师”逃走的背影。
“……死灵?!”
老人一脸震惊,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本质。
不过,这是薛无晦炼制出的傀儡。
卢桁太惊讶, 一时站住了。一旁缥缈的幽魂抓住空隙,一刀砍去——又被那名忠心耿耿的属下拦住。
幽魂散去。
山上影影绰绰, 到处都是佩戴兵刃的幽魂。它们在试图阻拦卢桁等人,而在“封氏命师”离开后,它们也都消失了。
云乘月之前注意到了它们,却没有正面打过交道。她望着那些黑影:“那是……”
“是我当年的亲兵。封栩偷走了我的虎符, 他们拒绝效忠他, 一同举剑自尽,化为阴兵, 沉睡在虎符中。”
他站在她身边,松了手,防止引人怀疑。但他没有消失, 而是广袖垂落, 静静立在一旁。
云乘月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上山的时候,遇到了封氏的人,靠取巧的手段艰难胜过对方,但是后来的路上,所有封氏的人都成了新鲜的尸体。当时,这些黑影也散落在树林中。她本来以为那是封氏的手段,但……
原来是他让亲兵将那些人清除了?为什么?
她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
因为卢桁已经大步走来,紧张又小心地拉着她, 一边让人给她喂药, 一边又指挥别人察看、清理现场。连穿着官服的陌生人说要先问她公事, 都被老人严厉拒绝, 说她应该先休息。
“……没有生命危险。好好睡一觉,你的书文比什么灵药都强。”
老人松了口气,抬手往她嘴里塞了什么。
甜苦的味道弥漫开,几乎在同时,云乘月就感到浓重的困意。
她晃了晃,倒在旁边女修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
云乘月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也许是因为见过了封栩的灵魂,又听薛无晦讲了当年封栩的事,她竟然梦见了千年前的大夏。
梦中有一座宏伟异常的城市,宫殿建在最高处,宫殿中又有一处很高的楼台,被称为摘星台。
站在摘星台上,可以望见远处正在修筑的工程。纯白的建筑绵延开,从城市中如龙游出,往天边而去;密密麻麻的征夫挑土推石,像蚂蚁一样围在建筑旁。
摘星台上只有封栩一个人。
他戴着瘦长的黑色官帽,头发却没盘好,掉了好几缕出来。灰黑色的官服被高处的风吹起,鼓满,掩盖了他孱弱的身躯,只剩纤弱的脖颈微微颤抖。
“……这是不行的。”
他的声音颤抖不停,充满了恐惧。
“这是不行的……陛下带领人类,将鬼神从大地上驱逐,让世间成为人类的国度,这已经是上天能容忍的极限。为了大夏的存续,陛下应当重开祭祀,供奉鬼神……这才是长久之道啊!”
“可岁星网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防御神鬼降临,更是——弑神!”
他凝望着那纯白的工程,又仰头看着苍蓝的天空,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
“这会让人类走上灭亡的命运……大夏会亡啊,陛下!人类是无法真正战胜鬼神的!”
——封栩,你太悲观了。命运是用来战胜,而不是用来顺从的。
谁在说话?好像不是薛无晦。
云乘月想要转身看看,却无法做到。她的视角在封栩背后,固定不动。
曾经的大夏国师没有回答。
他喃喃着一些奇异的词句,都是和占卜有关的话。
最后,他突然扭过头。他是个柔弱的青年,容貌清秀,眼神中天生含着一股忧郁。
“……您劝劝陛下,陛下只听得进您的话。”他神态沉重而悲伤,重复说,“现在将岁星网改建为祭坛,还来得及。”
不知道另一个人说了什么,国师的神情愈发悲苦,乃至绝望。他不断摇头,最后长叹一声,重新凝望天空。
“如果行走的方向注定是一个错误,所有的牺牲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