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瑾直视着今天的新郎官,眸光晦暗不明。
“卢姑娘今
天来国公府,想必是专门来探望你那位世子妃,我记得世子妃还独自留在竹清阁,难免冷清孤寂,有个人过去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裴景琛接过他猝然塞过来的酒杯,一头雾水,“你要做什么?”
面如冠玉的太子殿下报之一笑,端的一派温润君子模样,“自然是去看看缠着卢姑娘的是什么杂碎东西。”
裴景琛挑眉,恍若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侧身让路,端着酒杯去了不远处的客人堆里。
萧承瑾穿着杏黄底团花锦衣,头束白玉冠,站在长廊的这一头,恍若不经意地看见了那边的一男一女,带着身后的内监走了过去。
卢月凝看见他先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在此处能见到太子也是很正常的事,便恭敬地行礼道:“殿下万安。”
萧承瑾面如春风,大步上前,亲手将少女扶起,温声道:“卢小姐不必多礼。”
一旁的男子见他们二人这般互动,也皱了皱眉,面上迅速闪过一丝不悦,可看见卢月凝对这人毕恭毕敬,亦知不能开罪此人,便谄笑着也行礼问安。
萧承瑾神色仄仄,只敷衍道:“起来吧。”
当朝的太子强硬而不着痕迹地将那男子往后一挤,站在卢月凝身边的便只剩了他自己,他嘴角的笑愈发真切。
不等卢月凝发觉,他又上前一步,主动开口,“听闻世子妃此时正一个人待在竹清阁,卢小姐是要去找世子妃么?”
卢月凝被他的话岔开思绪,果然没有注意到身边已经悄无声息换了人的情景,也笑着答道:“回殿下,妾正要去找秦妹妹。”
萧承瑾脸上的笑更加温柔,宛如春日的柳枝微风,让人心生亲切之感。
他抬手唤来身后的内监,细心叮嘱道:“你们两个,送卢小姐去竹清阁,等卢小姐和世子妃碰了面,再回来。”
卢月凝心中又惊又喜,但还是下意识地拒绝,“妾找府上的侍女即可,不便劳烦殿下。”
萧承瑾的目光温柔似水,一双凤眼里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意,直直地望着眼前端庄婉约的姑娘,语调里隐隐夹杂着几分委屈。
“卢小姐是怀疑孤么?” “没有。”卢月凝连忙否定,只好对着萧承瑾一福身,有些局促地说:“如此,便有劳殿下和两位内官了。”
眼看着少女高挑纤细的身影愈走愈远,消失在拱墙后,萧承瑾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只是那副样子却让人不寒而栗。
分明脸上还带着笑,也还是凤眼高鼻的俊秀模样,可是青年的笑意根本不达眼底,浮于表面,带着几分阴沉的戾气。
他看着早退到一边、行迹瑟缩的男子,恍若不在意地开口。
“说说吧,姓甚名谁,以及,你和卢姑娘的关系。”
那男子被他这骤变的气势一骇,心里直打鼓,两股战战,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惊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说出的话也是稀碎,结结巴巴,“小人,小人姓周名滔,老家是徐州,徐州周家的,小人和凝妹妹是......”
“哦,徐州的周家啊。”居高临下看着周滔的太子发出一声长叹。
周滔壮着胆子抬头,正对上青年倨傲锐利的视线。
他心中慌乱不堪,如今这位太子脸上连那抹笑也没了,当下只能讷讷地磕头,大气都不敢出,亦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到了这位贵人的逆鳞。
然后他听到太子那堪称悦耳的温柔嗓音落在他的头顶,宛如催命符。
萧承瑾笑道:“谁允你直呼她的名讳?”
——
竹清阁里张灯结彩,一派祥和,院中只留了几个侍女,正三三两两地坐在廊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日这样热闹的排场。
世子是这国公府的少主人,世人都嫌他们世子不务正业、纨绔风流,如今见了今天这样的阵仗,她们亲耳听到好多人家都在暗暗惋惜没有同国公府结亲呢。
何况,世子妃远远瞧着就是良善可亲的主母,方才她们去小厨房拿垫补的果脯汤羹,送到房里时,世子妃笑得漂亮极了,还对她们道谢。
同世子一样,都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
这样般配的人,合该是一对。
屋中,秦姝意一面吃着侍女们送来的果脯,一面认真听着卢月凝讲着这段时间御史府的事。
“说来也怪,自上次春猎后,赵姨娘在府中就愈发没精神。从前还派身边的嬷嬷出府,近几日连门都不出了,也不让婉妹妹出去。”卢月凝把她昏迷后,府中的异常提了一嘴。
秦姝意夹了一筷子翠玉豆糕,并未答话。
她也隐隐地感觉到,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但又不知这赵姨娘究竟在上次挟持她的事情中担任了怎样一个角色。
若如世子所说,那背后之人只会是穆王亦或桓王,跟一个御史府的姨娘自然是八竿子打不着。
可是若说赵姨娘清清白白,墨屏的反应不似作假,秦姝意自己也不相信。
秦姝意将这些想法抛在脑后,觉察出了卢月凝话中的奇怪,疑惑地反问,“可是赵姨娘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让出门,怎么姐姐今日反倒出来了?”
卢月凝展眉一笑,“托了世子的福,他特意派人去府里递了请帖,说你闺中好友不多,正值新婚之喜,嘱咐我一定要来陪陪你。”
秦姝意一怔,心脏彷佛停了一拍,一声一声彷佛要钻出胸膛。
而后她又听见卢月凝一边笑一边感叹,“妹妹,世子待你可真好,事事都为你着想,满京城里也难找出这样贴心的夫婿。”
第56章
卢月凝停下夸赞的话, 转头看着微怔的世子妃,揶揄道:“妹妹,世子他待你真的很体贴呢。”
秦姝意眸光一黯, 纷纷杂杂的图像涌入脑海,撞得她回不过神。
她默不作声地放下手中的筷子, 这才抿唇应和, “世子确实思虑周全,这件事倒是要谢谢他。”
他比她想象中的要了解自己, 准确无误地将她整个人看透。
新婚为她特意给御史府下了帖子,只为了安慰她放心。
这样的体贴确实让秦姝意微感欣慰,内心深处也升起一份小小的蕴藉, 但是与这样高兴的情绪相伴而来的,还有愧疚与失落。
他实在没必要对她这样好,哪怕是为着那层横亘在二人之间的盟友关系, 抑或是现在表面上的夫妻关系, 都没必要事事为她考虑的这样周全。
就算裴景琛对她疏离冷淡, 自己也不会怨他。
现在这样实在有些让她无所适从,天长日久, 她担心自己会因为他如今的好, 而生出不知所谓的情意与期待。
感情中的期待, 于秦姝意而言, 很奢侈。
她在这边坐着, 卢月凝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也为房间里的布置装饰赞叹不已。
闺阁少女对这些喜庆的东西,总会心生缱绻。
秦姝意看着她眼中隐隐透出的向往, 低声打趣道:“自上次匆匆一别,我还未问起姐姐的近况。如今临安有好几家及笄的姑娘已经待嫁, 卢祖翁那边可有什么消息吗?”
闻言,那穿着月白长裙的少女神情有些不自然,她垂下眼眸,站在秦姝意身后,双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给她揉着酸麻的双肩,动作轻柔。
“这事还没着落,临近考试,我娘远亲那边的表兄倒是来了京城,准备科考的一应事宜。”
她的话音顿了顿,又低声道:“表兄瞧着倒是老实稳重,也知道求取功名,又是徐家老宅那边的,故而这些日子还住在府里。”
她垂着眼眸,并没看见面前人的神情越来越阴沉冷凝。
秦姝意接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道:“姐姐的那位表兄,可是徐州周家的旁支?家里素来贫寒,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卢月凝停住为她按肩的动作,坐了下来,一脸震惊地问道:“是,姓周,单名一个滔字。妹妹是如何知晓的?”
秦姝意故作遮掩地端过一旁的茶。
“算不上如何知晓,不过是瞎猜罢了。卢夫人出自徐州豪族,姐姐既说是远亲,想必两家算不上亲厚。至于孤儿寡母,不过是我想起那话本子里的穷书生家境,这才提了一嘴。”
卢月凝看她镇定自若,也没有多想,自然是信了这话,只点头道:“妹妹说的有理。”
她话音刚落,秦姝意就拉住了她的手,笑道:“难道姐姐也如同话本里的大家闺秀一般,对那位远房表兄也生出了情意?”
“这倒没有。”卢月凝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全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不在意地说道:“只是来我家借宿的亲戚,哪里来的什么深厚情谊?”
然而她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但是若是要结亲,这位周表兄倒也算得上合适的人选。他家境不高,自然也就不会有仗势欺人的跋扈,免了家宅争斗。”
“错了。”秦姝意蹙眉,直视着面前人的眼睛,露出几分严肃的锐气和让人莫名信服之感。
她道:“姐姐若是这么想,就全错了。乡野村夫、叫卖的货郎权势高否?可是回家后殴打妻子、虐骂子女的是少数么?有些人心中带着隐藏在深处的恶意,面上虽不显露,可是成亲后却会暴露无疑。”
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她又语重心长地补充。
“姐姐再想想,恒国公世子,颇得圣上和皇后恩宠,出于钟鸣鼎食之家,权势低否?可是姐姐也亲眼见到了今日成亲的盛状,世子他待我很好,不仅不以权势压人,还方方面面都替我着想。”
折腾了一天,秦姝意的嗓音还有些沙哑,眼神却十分坚定。
卢月凝亦是出身高门的世家贵女,她的家世在临安中也是首屈一指,若非碍于卢御史的刚正不阿,眼里揉不下沙子,恐怕御史府的门槛早被求亲的世家儿郎踏破。
面如皎月,才华横溢。
可她死时,却只有一口赶制出来的粗糙棺材裹身。
秦姝意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喉咙一紧,心中酸涩无比,那样的结局她甚至不敢回想。
那时,卢姐姐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毫不犹豫地嫁给了那位周表兄么?殊不知,她想象中的、日夜期待的安稳港湾,实际上是另一座长满荆棘的牢笼。
真不该嫁,也不能嫁。
秦姝意的眼眶有些发酸,控制着心头丝丝缕缕的悲伤,轻声开口。
“凝姐姐,女子婚嫁只看对方的权势高低是没用的。若是那位周表兄是真君子,就应该离御史府远一点,而不是找上门去祈求一个容身之所。”
她揉了揉有些恍惚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几分薄怒,“现在这样不由分说就去女眷为多的府上借宿,算什么道理?他大可以找卢祖翁借上盘缠,也比现在更显得有骨气些。”
卢月凝听她说完,思索片刻,“可是,他毕竟也同我娘亲沾亲带故。”
秦姝意沉默,这位御史府的大小姐什么都好,心地善良、品行端正。唯独一点,太重感情,尤其是牵扯到那位已经遁入空门的卢夫人,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屋里陷入一阵长久的安静,二人相顾无言。
她该说什么,又该怎么做,才能将这轮明月拉出污泥?少女的心思千回百转,越急越找不到切实可行的方法。
这时外面却传来几个侍女兴高采烈的声音,“拜见世子!”
随后又听见她们压了压声音,“参见太子,殿下金安!”
秦姝意和卢月凝同时站起,面上俱有些疑惑。
透过窗子,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只不过因着开了春,比不得冬日里的阴沉,还带着几分清亮的生机。
两个人谈得投机,竟都没有注意到时辰。
裴景琛推门,果然看到屋里的两个姑娘,遂先朝卢月凝拱手,笑着唤了句,“卢姑娘。”
青年身上还穿着大红婚服,发上的银冠换成了红色云纹的发带,昳丽的长相自不必说,宽肩窄腰,颀长的身影只是站在门口也让人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