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不动声色:“还好,没觉得无聊。”
无聊是无所事事之人才会有的情绪。
她每天要干的事太多了,恨不得一天能有48小时,哪会有时间想东想西呢?
除开吃饭刷碗陪孩子玩的时间,其实大部分时候她和章渝州都很忙,各有各的活儿要干,忙得飞起。
“有没有想过在厂里找个岗位上上班?或者抽空提升提升自己的文化水平,哦,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夫妻俩日子要过得长长久久得有话聊,如果渝州聊什么你都理解不了也插不上嘴,久了肯定影响你们的感情。”
黄婉音这话明着是好意提点,却也透露出她瞧不起翠翠,认为翠翠除了一张脸便一无是处的心态。
仿佛她多上不得台面,跟章渝州就好像隔着天堑,两人特别不般配一样。
这种乐于展示自己优越感的人,翠翠实在见得太多了。
听到这话表情都没变一下,不痛不痒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暂时没有出去上班的想法,我喜欢待在家里。”
没有任何人管束,就是她追求的生活。
这话黄婉音和陈佳怡都不信,两人在这一刻仿佛共脑,都觉得翠翠在死鸭子嘴硬,知道自己上班没戏才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这般一想,那点子尴尬再次被更强烈的优越感取代了。
对啊,自己何必跟虞翠翠置气呢?她除了脸,哪里比得过自己?
“也好,你把大后方稳固好,男人也能在事业上冲锋陷阵,做贤内助也是一件光荣的事。”
陈佳怡勾唇,附和:“对呀,我家宋止戈成天盼着我辞职回家,专门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可惜了,我干不来那些,我还是更适合在工作上发光发热。”
她嘴上遗憾,眼里若有似无的得意。
像是想炫耀,又觉得炫耀起来显得很没格调只能强行按捺住的感觉。
翠翠暗哂笑。
没有顺着她们的意思自我贬低,亦没有强行给贤妻良母上价值。
而是道:“你做得对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也该由你自个儿决定,而不是看谁的意见。”
陈佳怡愣住。
显然没想到从一个“乡下人”嘴里会听到这么一番话。
这年头的女同志即便喊着妇女能顶半边天,实际上能挺直腰杆自己决定做什么,完全不考虑家人意见的寥寥无几,陈佳怡自认也做不到。
即便她跟宋止戈一样,都是厂里的正式工。
但回到家里,她依然得包揽家务,哪怕她也很累也不想动,但从来没有过不做的念头。因为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告诉她,作为女人就应该照顾好家庭,作为女人,即便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也要把自家男人放在首位。
她一直以自己是事业女性而自豪,瞧不上那些成日围着锅碗瓢盆转的人。
直到这一刻,听到虞翠翠这句话,她恍然惊觉自己竟从未主动选择什么。她的思想甚至不如一个乡下小媳妇自由,她在暗戳戳的炫耀自己的不同,而虞翠翠却在赞同她的话。
何其荒谬,衬得她的虚荣心是那样丑陋肤浅!
陈佳怡面上隐隐浮现出惭愧,嘴巴嗫喏两下,终究没好意思说什么。
黄婉音闻言,不赞同道:“哪能随心所欲,有工作面子里子都有,你走出去面上都有光,翠翠,渝州学识涵养高,你如果不上进些外头那些人肯定要笑话你,渝州也会跟着丢脸。”
翠翠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她现在只觉得黄婉音的话刺耳得很。
啥叫章渝州丢脸?
他的脸难道是建立在她身上吗?
翠翠觉得好笑,便轻描淡写地凡尔赛了一把:“之前保卫科的龙科长就特别希望我加入他们,据说工资挺高的,只是我觉得那份工作不适合自己,所以推辞了。”
说笑的吧?
黄婉音&陈佳怡:“……”
语气这么认真,真的不是吹牛??
两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似的怀疑,“你是说龙科长?”
“是啊,你们也认识?”
黄婉音干笑一声:“是吗?那可惜了,保卫科工资确实挺高的,对了翠翠,你每天在家里除了带孩子还做什么啊?”
“做做手工吧,最近我和初七爸都很忙,就把初七送到托儿所去了。”
这话一出,黄婉音都不知道怎么接了,你一个无业妇女能忙到哪儿去?
送上门的工作不做(如果是真的话),孩子也扔托儿所,咋有点好吃懒做,只图享乐的意味呢。
她只能尬笑:“这样啊……”
黄婉音给陈佳怡使眼色,陈佳怡也懵圈呢,感觉说啥都要被虞翠翠一句秒杀,干脆低头装没看见。
“呵呵,呵呵呵,那翠翠你过得比我们强多了,像我和佳怡整天屋里屋外忙活,除了没孩子闹心,还真不如你潇洒。”
黄婉音两个孩子都在爷爷奶奶家。
毕竟两个孩子已经上高中,若跟着他们搬到山里上学就太不方便了,索性把他们留在林城。
而听到‘孩子’两个字,陈佳怡表情微微变,左手下意识摸了摸小腹。
她结婚快三年了,夫妻俩又没有做避孕措施,可肚子就是没动静。
丈夫虽然没提过孩子,但她知道他是喜欢小孩的,心里其实也想要自己的孩子。她也想过要不要到医院检查,可又怕真查出是自己不能生,陈佳怡多高傲的人啊,事事追求完美,她接受不了这个可能,只能选择逃避。
这会儿冷不丁听黄婉音说起孩子,瞬间就挑动了她敏感的神经。
忍不住感到焦虑,人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佳怡,佳怡,你发什么呆呢?”
若是平时的黄婉音,肯定就发现陈佳怡的不对了。可今天她被翠翠给创懵了,心神都在如何找话题上,便没注意到自己无心之语往陈佳怡心口捅了一刀。
“抱歉师母,想到工作我走神了。”陈佳怡牵起唇角,笑容有一丝丝勉强。
翠翠抬眸,看了她一眼,迅速收回视线。
黄婉音这会子也听出了陈佳怡语气里的违和,立马关切道:“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你同我说说,没准我能出出主意。”
“没,没什么的,师母。”陈佳怡忙摇头。
“瞧你,跟我生分了不是?你要是担心我解决不了,咱还可以找止戈他老师,不是吗?”
陈佳怡心里是很尊重黄婉音两口子的。
听她这样讲,情急下随口掰了个理由道:“真的不是大事,就是组织上给我安排了任务,让我……让我写几篇咱们工人有力量的稿子,我正在想要以谁为例子。”
任务是真的,但负责人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同事。
黄婉音闻言,笑道:“嗐,我以为多大点事,不就是写稿子嘛,这就把你难住了?佳怡,你还得多磨炼磨炼啊。”
“我知道的,师母。”陈佳怡点头。
她了解黄婉音,知道她好为人师,陈佳怡此刻最不想听人说那些有的没的,应声后立马问翠翠:“虞同志,我有点事想跟你聊聊,行吗?”
翠翠环视一圈,无声问道:在这里?
“师母,我跟虞同志出去聊聊,就是止戈的事……”
黄婉音懂了,温和笑道:“成啊,你们慢慢聊,反正汤快炖好了,就剩两个菜我一个人也行。”
翠翠跟着陈佳怡走出门,两人站在院墙边,翠翠没主动开口。
过了不知多久,陈佳怡似乎才组织好语言,开口便是:“抱歉虞同志,我刚刚……态度不大好。”
这句道歉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说出口后陈佳怡登时松了口气,她想,目的明确坚持自我的虞翠翠即便有许多缺点,也值得她另眼相看。
翠翠不知道她这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也不打算探究为啥道歉,反正她不在意。
“陈同志不需要道歉,我想没有哪条规定说,素不相识的人必须友善相处吧。”
翠翠直视她的眼睛,微笑道。
陈佳怡再次愣住。
旋即苦笑。
她大概明白虞翠翠是什么样的人了。
是你对她说1+1=3,她会微笑着对你说‘是的,你真厉害’的人。这种人情绪稳定得过分,无论你说什么都撼动不了她,若是自己过于计较,反而会被她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到内伤。
可若是不带偏见,又觉得她这样特立独行的性格很吸引人。
陈佳怡想,或许章渝州就是喜欢她独特的灵魂。而止戈当着章渝州的面抨击他心爱的人被疏远,似乎不冤。
思及此处,陈佳怡忍不住再次苦笑:“原本我想让你劝劝章渝州,也想帮止戈解释几句,现在……”
看来没那个必要了。
涉及章渝州,翠翠敛了笑:“劝?你是说他们有矛盾?”
“……”
面对这么直接的话,陈佳怡表情尴尬。
沉默片刻,说:“止戈不看好你俩的婚事,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
她停顿两秒,观察翠翠的反应,继续说道:“两人现在有些疏远,止戈他嘴上不说,但我是他枕边人,看得出来他很后悔,虞同志你——”
翠翠打断她的话,道:“这事我管不着,他们又不是三岁小孩,要跟谁做朋友还需要别人的意见吗?”
何况——
“我作为被他嫌弃抨击的那个,你为什么以为我不会介意呢?”
介不介意,章渝州这么护着她,她就不可能去打他的脸。
陈佳怡:“……”
陈佳怡无话可说。
之前她预设了立场,跟宋止戈一样认为虞翠翠个人条件太差,配不上章渝州,仿佛这样想就能代表宋止戈的态度是正义的是对的,而她为丈夫抱屈也是正义的。
但现在,活生生的虞翠翠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任何人都没资格审判别人的生活,那些以为仅仅是自以为,虞翠翠也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拿不出手。
恰恰相反,对方光芒耀眼得很,章渝州喜欢上她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她家老宋属实是自我感动自作多情,而她呢,也差点人云亦云,枉做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