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小事。”荣缓缓郑重道,说着接来那盒香,慢慢打开。
香料果然被磨得稀碎,原料多而杂,色相近,糅在一起,不易分解。
荣缓缓深吸口气,舀起一勺香料,倒在白布上。又用香著拨开香料,细钳子夹起几块稍大的,先闻了闻,又看了看,半分不敢怠慢。
“制香,讲究君,臣,佐,辅各适其位,又要依据天干地支,五行相克,五运六气,选取年月日里与位上相适的香料,方能使每种香料展其调性。安神助眠选用的香料,无非是酸枣仁、桂枝、艾叶、远志、当归等等数种,然而要把香料炮制配伍好,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府上那位先生,花费许多时日,制成这盒香,心思倒是细。”
浮云卿听得云里雾里,不解问道:“那这香里,有没有其他香料,是对人有害的?”
她对敬亭颐,有太多无端的,来路不明的喜爱,这会儿是把心悬起来问,她比任何人都盼望答案是否定的。
却见荣缓缓摇摇头,“我确信没有。这里面没有一种香料,对你是有半分害处的。你近来嗜睡,是不是由旁的事引起?”
见浮云卿怔忡犹豫,荣缓缓拍拍她的手,安慰着:“千万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所谓人生四大困:春困、夏乏、秋盹、冬眠。初夏时节,困乏再正常不过。何况你常说那位先生有千般万般好,人温润如玉,总是含笑劝学,正是你喜欢的模样。这香啊,只是寻常香,可不要因着这次误会,疏远人家。”
“是么,你也能看出我对他的喜爱么。”浮云卿喃喃道:“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肖想人家,人家指不定就没把我放在心上呢。”
荣缓缓了然一笑,试探问道:“他真有那么好?好到叫你日思夜想,失魂落魄的?”
“你……你怎知我日思夜想,失魂落魄?”
浮云卿似被踩中尾巴的猫,脸“腾”地红了起来。
只是在荣缓缓求知若渴的目光下,慢慢败下阵,诚实交代:“我确实做过这样那样的梦,跟他这样那样。我先这样那样,他再这样那样。”
荣缓缓笑出声来,“你瞧你,咱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言讫,把杌子搬到浮云卿身边,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这样那样,是我想的那样么?”
又抽出手,两根食指一点一点地对在一起,左歪歪,右扭扭。
“是这样么?”荣缓缓打着手势,问道。
浮云卿羞得脸颊通红,点点头,说是。
荣缓缓意味深长地噢了声,“这就是绮梦嚜。少女怀春,二八芳华,不梦男人,还梦什么。”
说得也在理,可浮云卿心里那阵惆怅一直盘旋,消散不去。
“我是梦人家,可人家不知梦里有没有我。”
“你试探试探不就好喽。”
“试探?”浮云卿满头雾水。
荣缓缓说是,“我给你出一招。今晚睡前,你别点这安神香。明日你早些时候起来,去他那处,多创造几个相处的时机。你呢,把话头往找驸马的事上引,看看他反应如何。男人嚜,若是心爱的女人在他面前提旁的男人,总得起个什么反应。他若是在意你,自不会如平常那般冷静。”
浮云卿听及,忽地打起退堂鼓。
“我先前也试探过呀,可他的反应不明不白的。有时我觉着,我们心意是相通的。有时我又觉着,我俩中间,隔着迈不过去的天堑。”浮云卿回想着先前种种相处,怅然道:“我自觉已经够主动了。像你从前说的,有意无意地肌肤接触,牵手搂腰,甚至撒娇示弱,我都试过的。可他并没有明显的回应。”
“说不定你那是偏见呢。你又怎知,人家没有偷摸主动过呢。你听我的,明日突击,看看他到底有甚反应。”
浮云卿又问:“那我怎么试探?直接去屋里找他,会不会显得不矜持?”
荣缓缓说她不懂,“话本子里说,这叫欲擒故纵。情.爱里,看似主动实则被动,看似毫无波澜实则惊涛骇浪。你是公主,这位不行,还有下位,还怕找不到中意的驸马?”
浮云卿说在理,“只是缓缓你也没尝过情爱的滋味,怎的这么懂?”
这下换荣缓缓愣在原地。
末了高深莫测地说:“我在写话本子,也遇见了个中意的,故而……”
浮云卿忙搭腔说我懂,我懂。本想再套些话,却被缓缓搪塞过去,只得作罢。
春日常有绵绵细雨,温暖的气息里夹带着几分潮湿。及至初夏,风里云里,燥热悸动的气息扑面而来。
浮云卿出门寻人,那厢敬亭颐也与卓旸前后离了府。
端午气息浓厚肃重,满庭艾草熏得卓旸头晕眼花。
“你把我叫到药园是作甚?”卓旸觑着眼前漫山遍野的草药,不耐问道。
京城名秋山上有家药园,先前敬亭颐将这药园买下,从此商议什么事情,便约在此。
敬亭颐站在花廊下,良久转身,将一个匣盒扔到卓旸脚边。
这个匣盒,卓旸再熟悉不过,正是他从大夫那处取来的物件。
卓旸弯腰将匣盒捡起,“原来为了这盒香。你不舍得动手,那我来动。怎么,心疼了?”
敬亭颐额间青筋乍然显露,低声斥道:“愚蠢。香里下毒,妄想毒害公主。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做这般愚蠢的事。”
卓旸冷笑回道:“那不然呢。你有心,自己调好香,又叫我去大夫那里寻来香。约莫是想着,公主喜欢哪个,你便送上哪个。我在大夫调的香里加了一味料,结果那香才燃了两日,你便发觉出其中怪异之处,替换成解毒的香。我下的毒,并不要命,却会使人日渐嗜睡,终至痴傻。我没杀她,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了她一马。”
卓旸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狠狠扎在敬亭颐的心头上。
他的公主,因为幼时被毒害,落下了反应迟缓,读书不精的病根。
如今,因为新毒,差点长睡不起,疯疯傻傻。
“你的香才燃了两日,却叫她一月嗜睡。”敬亭颐心疼不堪,又满心自责,不知道怎么弥补她才好。
“卓旸,这是最后一次。”他道,“没人能伤她半分。你也不行。”
“行,今日往后,我再不碰她。”卓旸睐眼暗自神伤的敬亭颐,低声威胁道:“只是别因儿女情长,误了我们的宏图大业。”
卓旸不知,敬亭颐心里,向来有两件宏图大业。
两件同样不得见天光。
其中一件是,做公主的驸马,做浮云卿的郎君。
而今眼见这件实现在即,他的公主已经动心,他怎么舍得将她推开。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能操之过急。要完美隐藏自己的情意,隐藏到她琢磨不透他的心。
他爱得卑微,可却贪婪她的给予到了病态的地步。
敬亭颐抬起手腕,垂眸看着那道长长的伤口。
他杀过许多人,归府前,要虔诚沐浴多次,挑选好闻清淡的草药,围在身边,直到衣襟染上浮云卿喜爱的那股气息。
这道伤口,由他自己划开。骨合肉生,之后这处会化成一道红痕,与指腹的红点相交映。
在他身上,每道能引起浮云卿情绪波澜的伤疤,都不会消散。伤疤与他卑微的爱永存。
他要浮云卿记得他因她而疼痛的模样。然后,飞蛾扑火般地,爱上他。
第24章 二十四:粉红(含入v公告)
◎我最喜欢的粉,就在你身上。◎
斑驳的月躲在乌桕树后,黑魆魆的天渐渐吞噬了四周的光亮。
浮云卿掇来条杌子,抱着一瓯阿驿,窝在廊檐下坐着。一边啃着阿驿,一边仰头望天。
如今麦婆子身子好了些,不再干重活儿,便操心着浮云卿的起居吃穿。
乜见她只披了件薄衫子,锁骨至胸前大片肌肤袒露在外,麦婆子掀来件薄毯,披到她身上。
“现下已经亥时了,公主怎么还不去歇息呢?”
浮云卿打着哈欠,可她并不困。
“睡不着,婆子先去歇息罢,不用时刻操心着我。”
麦婆子噢了声,仍放心不下,俯身问:“要不给您把安神香点上?方才我进屋踅摸一圈,见香炉里没燃香。这一月来,您每晚睡前都要点那块香,今晚怕不是忘了嚜。”
浮云卿摆摆手,说不用,“那香以后都不用点了。没有这香,我也能入睡。”
麦婆子见她兴致不高,不敢多问。
“熬夜伤身,您记得早点睡。”
话落便归了侧屋。病隙间,她想通了许多事。到底是要尽心尽力做婆子的,旁的事,不要过多肖想。
未几,浮云卿起身回了卧寝。
正侧躺在床榻上,想着明日要做的事,便见尾犯踅步来报。
“卓先生那头刚传来消息,明早他要出府处理些私事。吩咐我来给您说一声,明早他给您请不成安了。”
“他又要出去?”浮云卿坐起身来,悻悻说道:“打他来府里住,告了多少次假了,数都数不清。敬先生与他同为夫子,他比敬先生差远了。人家每日都待在府里,随叫随到。他呢,是整日见不到个人影。”
尾犯觑着她的脸色,回道:“卓先生是武将嚜,武将坐不住,实在再正常不过。敬先生的确一天到晚都待在账房里算账,旁的时候,都是跟公主您在一起的。”
“府里拢共二三十口人,我也是去年才建府的,府里的账不过一年,哪里需要他每日都去算。再说,在敬先生接手之前,账房就没人管了么?”
尾犯赧然道:“的确没人细管。先前府里的事由两位婆子管着,后来麦婆子抱病,成了禅婆子与敬先生来管。半月前,禅婆子也问过敬先生账房的事。他的意思约莫是,账不多,但记录得潦草,大几项支出对不上,这才耽误许久。”
“确实不是件轻松事。”浮云卿倏地揿住尾犯的手腕,把她按到身边坐下,说道:“明早我去慰问一番。敬先生为公主府操劳许久,我总得有个表示才行。”
尾犯点头说是,“为甚要在清早?吃过午膳去慰问,不行么?”
却见浮云卿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我自有打算。”
这晚她睡得不甚安稳。
平时是心浮气躁,今晚却是激动得恨不能把嗓子叫破。
她看过不少情情爱爱的话本子。那里面都写过,才子佳子要确认彼此的心意,需得寻个意外,叫小娘子羞红了脸,小官人臊得支支吾吾,不消说,这对有情人就成了。
想了一晚的意外邂逅,次日卯时一刻便缠着女使梳妆打扮。
浮云卿不欲声张,穿衣裳洗漱的动静窸窸窣窣。越暨岑寂的小院,她才放松地呼了口气。
院里冷清,不似她那进花木繁茂的院,这里没有一个花哨的物件。
只围出一块地,洒下菜籽,今下冒出了绿苗,给这冷清的院添了份烟火气。
卓旸不在,倒遂了浮云卿的意。不在正好,她与敬亭颐相处,亦不受拘束。
想及平日卯时,敬亭颐已经起来准备给她上早课。眼下浮云卿并未多想,敲了敲户牖,轻声道:“敬先生,你在里面么?要是在,那我就进去了,我有话对你说。”
她的话院里来回转悠,又空荡荡地折了回来,没被及时接住。
浮云卿又敲了下,稍抬高些声音,再问:“敬先生,你在么?”
依旧没有回应。
浮云卿无奈地叹声,“看来是不在,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