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阵,萧隽问:“她是不是也知道?”
姜觅听到他主动问起,立马回道:“说到这个,不得不夸一句,她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她跟我说,她曾经偷偷见过你母亲,所以她在看到你之后就已经明白你们之间的关系了。”
她其实很想说,他们不愧是兄妹,一样的早慧,一样的聪明,所以都能在无比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萧隽放开她,眼神如晦。
“她再可怜再无辜,我也不可能怜悯她同情她,因为她的存在对母亲而言就是耻辱,对我而言更是一根刺。”
“没有人让你同情她,也没有人强迫你可怜她。你可以不喜欢她,也可以讨厌她,但我觉得你不应该恨她。”
“我不恨她。”
“那就好。”
风吹动他们的衣袂,飘飘似仙。
萧隽转过身去,道:“你去看看她吧。”
这个她,当然是指小铃铛。
姜觅突然有点想哭,这对难兄难妹也太可怜了,当哥哥的可怜,做妹妹的也可怜。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人,竟然还贵为一国之君。
萧隽这个人看着冷,其实最是心软。嘴里说不同情怜悯小铃铛,却还让她去看小铃铛,分明还是在意的。
她没有直接走,而是陪着一起回到正院之后再离开。
推开小铃铛的房门,扫视一圈没见人。床边的幔帐在微微地晃动着,隐约还能看到床上有一团小小的隆起。
走得近了,细碎而压抑的哭声闷闷传出。
她轻轻撩开幔帐,柔声轻唤,“小铃铛。”
小铃铛掀开被子,小脸上全是泪。
“姐姐,我没事,我就是刚才吹了风,眼睛里又进沙子了。”
到底是小孩子,同样的借口连用两回。
“我见过你娘。”
“……姐姐。”小铃铛望着她,“那你…你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
小铃铛再也忍不住,扑进她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
第66章
一室的冷清之中, 只有“呜呜”的哭声。哭声初时如倾盆大雨,尽情哭泄着悲苦与凄楚。接着再转成细雨霏霏,泣诉着无尽的委屈。最后化成细碎的哽咽, 哀哀切切弱小可怜又无助。
生而为人不过十载而已, 就已聚集了如此之多的凄楚与委屈。一生下来就是错的痛苦,旁人又能体会几分。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这一生真是太苦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铃铛终于从她怀里抬头,泪汪汪的看着她。
“姐姐…我是不是不应该出生?”
她的心, 瞬间缩成一团。
该是多么的愧疚与痛苦,才会让一个孩子问出这样的话来。若是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一生下来就饱受折磨的人。
“不应该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不配当人之人。你出生之前也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 无论对错都与你无关。”
小铃铛破涕为笑。“也是哦,他们都没有问过我。如果他们问了, 我肯定是不愿意的, 我不想被人讨厌,我也不想让人难过。但是如果我没有被生下来,那我也就不会遇到姐姐…”
说着, 她又哭起来。
她知道姐姐是在安慰自己,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没有人喜欢她,所有人都讨厌她厌恶她, 她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
“我知道王爷不喜欢我, 换成是我是他, 我也不会喜欢我自己…”
姜觅不想骗她,也没有办法违心地安慰她。她的痛苦与生俱来, 但萧隽的痛苦亦是十几年来锥心刺骨,她不会也不可能劝萧隽接受小铃铛。
“你别怪他。”
“我不怪他,我怕他怪我。”
“他不是一个会迁怒的人,冤有头债有主,他纵然是要怪,也不可能怪你。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快些长大。长大了你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小铃铛乖巧地点头,躺好后拉了拉被子盖住自己。
“姐姐,我听话,我会好好睡觉。”
她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原本积蓄在眼眶中的眼泪被逼了出来。眼睛闭上之时,唯一和顾妤和萧隽最为相似的眼睛被掩盖,五官中依稀可以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姜觅替她盖好被子,她忽然睁开眼,眼中全是不安与忐忑。
“姐姐,你说…我娘她会不会也讨厌我?”
她终于问了。
姜觅还以为她不会问。这个孩子聪慧又敏感,既然已知自己的身世来历,想来心里其实也知道自己亲生母亲对自己的态度。
如果顾妤在意她,或许会留在身边养着,而不是一生下就送走。上次相见之时,顾妤从头到尾都没有问她一句,所以姜觅没有办法回答她。
“姐姐,我不问了。”她吸着鼻子重新闭上眼睛。“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我长大了,就算是她讨厌我,我也会照顾她。”
这话真好哭,姜觅拼命把泪意压下去,轻轻替她掖紧被子后离开,出了门后又轻轻把门关上,一转身就看到暗处那道不容忽视的身影。
萧隽望过来,眸中尽是风雨。
“都听到了?”姜觅问他。
“以前父亲一下朝,最喜与母亲待在一处,难免会顾不上我,那时候我就在想,若是我有弟弟妹妹就好了。父亲离京前还许诺我,说等他办完差回京后就让母亲给我生一个弟弟或是妹妹。”
“世事总是无常。”
“是啊,命运最爱捉弄人。”
父亲没有再回来,母亲也离开了他。这些年来他孤身一人,守着过去一家三口的回忆苦苦度日。他以为之前已经够痛够苦,没想到还能更痛更苦,说不出来的痛,喊不出来的苦,生生让人碎了心肝,所有的思念都变得血肉模糊。
与其说他不喜欢那个孩子,不如说他不敢承认那个孩子的存在。因为一看到那张能看出某个人影子的脸,他就控制不住戾气与杀意。
萧昶必须得死!
“萧隽,你不能杀她。”姜觅以为他的杀气是冲着小铃铛的,情急之下抱住了他。
“你以为我会杀她。”他不推把拉,死死将人按向自己。“我不会杀她,她不是父亲的孩子,但她是母亲的孩子。母亲曾经说过,这世上不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我不想母亲难过。”
“萧隽,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姜觅靠在他身上,喃喃着:“你明明比谁都有资格恨,也比谁都有资格成为一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暴虐之人。你所有的经历都在指引你黑化,但你却偏偏有一颗赤子之心。”
哪怕恨极了,哪怕痛极了,却不会失去理智滥杀无辜,更不会以此为借口变成宁负天下人的坏人。
“我这样的人,你喜欢吗?”
呃。
姜觅被问住,一时语塞。
“我很欣赏,也很佩服。”
这个答案萧隽自然不满意,但眼下却是足够了。
不急的。
他有耐心。
……
天还没亮,萧隽已经进宫。
姜觅也起了,安排好府里的事情后也准备启程。
天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洒满郦京城的角角落落时,出使的队伍已经到了城门处。银甲卫开路,禁军护送,除了萧隽之外,全是萧昶的人。萧隽一袭亲王正服,艳丽无比又矜贵无双,引得无数百姓的目光追随。
沿街两边人头攒动,是这个时辰城内难得一见的景象。人们不约而同地涌向城门,在看到王府的马车时情绪十分激动。
“看,那是王妃的马车,王妃果然说到做到,她真的要去京外给我们买粮食了!”
“慎王高义,慎王妃高义!”
“慎王高义,慎王妃高义!”
姜觅掀开车帘子,不时与众人挥手示意。
这时后面又来了一群禁军,自动将他们一行人围住。为首之人正是柳仕原,柳仕原说自己是奉了皇命前来保护姜觅。
昨晚宫门外那么大的动静,宫里自然是听到了风声。萧昶那个人多疑又阴狠,自然会有所动作。
姜觅早已料到,却故作惊讶地道:“陛下只派你们来保护我,那他有没有问我银子够不够?他可是天下之主,救济百姓这样的事他既然知道了,怎么能一点恩赐都没有,光派你们过来有什么用。说句不好听的,我还怕你们出不上力,反而给我添乱,真是的!”
她似是被气到,一把将帘子放下。
百姓们对着柳仕原等人指指点点,目光充满了不屑。
柳仕原紧锁着眉,靠近马车低声道:“王妃娘娘,京外流民乱窜,你贸然出京又携带大批银两终归太过显眼。陛下心在社稷,也很感谢你一片善心。你既行了善事,又何苦惹陛下不快。”
姜觅觉得真是奇了,这位柳大人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教她做人。他们不过是有过几面之缘,关系哪里就好到这个地步了。
她“刷”地拉开帘子,怒道:“你说我为什么不高兴?谁不知道余太后想从我手里要银子,如今我带了这么多的银子出京,我就不信你们真的是好心来保护我的。万一我的银子在京外被你们抢了,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柳仕原的脸色都变了,抿着唇看着姜觅。还以为这女人只是蠢了些,没想到竟然蠢到这个地步。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一遇到这个女人就失了分寸。
姜觅的声音不小,自然被很多人听了去。那些原本就对禁军不满的人,越发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出使的队伍已经查验完毕,顺利出城。
守城的守卫们将姜觅等人拦下,说是要搜查马车。
姜觅这一行有三辆马车,一辆乘人,两辆装银子。一箱箱的银子捆绑结实,这一解一绑必定要费不少时辰。
“你们没看到陛下都派了禁军押送吗?你们胆敢查我!”姜觅下了马车,立在前面。
她保持着自己张扬的人设,依旧是华服加身珠翠满头,怒气冲冲的样子不仅没有折损她的貌美,反倒平添了几分瑰艳。
“我怎么今日才发现,原来慎王妃长得这么好看。”
“你才发现哪,慎王妃本来就长得好。以前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败坏她的名声,说她又蠢又坏,害得我们都以为她长得丑。”
“还能是谁啊,不就是武昌侯府的那个平妻余氏。这余家的人哪,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依我看就是余夫人捣的鬼,到处败坏慎王妃的名声。”
“以前他们说慎王妃命中带克,我看都是他们胡说的。慎王妃最是有福之人,若不然也不会一嫁进王府就把慎王殿下的傻病给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