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去没多久,只听到一阵荒乱声。
“不好了,流民…好多流民!”
“城门关了,他们还要硬闯,这可如何是好!”
“你们还不知道吧,京外很多地方都有人起义了,到处都是义军…”
“真的假的,那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当然是真的,顾世子不是被人救走了吗?听说就是云州的义军干的。云州义军的那个头头,以前是顾家的家将。”
“天哪,他们不会打到京城来吧?”
“必然是的,听说除了流民,好些义军也在路上了。”
一声声焦虑的惊呼声,伴随着禁军衙役们匆匆赶往四处城门的脚步声。到处都是一片乱相,人心惶惶而议论四起。
马车走走停停,最后被逼停在路边。
姜觅掀着帘子往外看,京城的繁华依旧,酒楼铺子比比皆是,人潮亦是只增不减,然而所有人的脸上再也不见往日的闲情逸致,一个个比一个神色慌乱。
她放下帘子,问萧隽:“他们说的云州城的义军,可是真的?”
萧隽点头。
“为首之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部将,姓魏名显。”
“那就好。”
姜觅早就猜到他筹谋这些年,若真想成就大事,不可能光靠暗地底的那些动作,一定会有真正的实力。
流民,义军。
这就是他起事的契机。
惶惶之下百姓们再无闲逛的兴致,忐忑不安地往家中赶,很快街上行人渐少,马夫重新扬起鞭子。
下了马车,姜觅和萧隽依然是一前一后。
姜觅没回正院,而是去了小铃铛的屋子。
小铃铛气色好了一些,看到她之后很是欢喜,说自己昨夜里喝了药之后睡得极好,从来没有睡得那么香过。
王汾很快过来,再次给小铃铛诊了脉,然后开了一个解毒的方子,并说这方子是他和自己的母亲商议之后所定,先试喝几日,若是毒性不减再想其它的方子。
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多试几次而已。
子规拿了方子去抓药煎药,王汾叮嘱一些注意事项后告退。姜觅原想着留下秦妈妈照顾小铃铛,却不想刚一起身就感觉自己被人拽住了衣服。
小铃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姐姐,你能不能陪我说一会儿话。”
这个眼神不得不说,和萧隽装可怜时极像。
姜觅笑着应下。
秦妈妈有眼色地退到外面。
小铃铛小声说:“姐姐,我昨夜梦到我娘了。她还是那么好看,像画里的仙女一样。她对我笑了,伸着手要抱我。”
她开心地笑起来,比常人颜色更深的眼睛里满是快活,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一些。但是这笑容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失落与黯然。“可惜梦醒了。”
姜觅的心情也为之沉重,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良久,才艰难开口。
“你娘肯定是担心你,想你了。”
“她不会担心我,也不会想我。若是她真的担心我,那她为什么不要我,也不管我?如果她真的想我,那她为什么从来不去看我?”小铃铛说着,眼眶中全是泪。“姐姐,你说这是为什么?”
姜觅心中酸涩,她没有办法回答。
刚才那话已是在骗人,不仅她不信,小铃铛也不信。
“或许她有苦衷。”
“苦衷?”小铃铛喃喃着,然后用袖子抹净眼泪。“对,她一定是有苦衷的。她…肯定是有难处,有人不想她和我在一起。姐姐,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姜觅没有回答她,反问:“那你觉得是谁不想她和你在一起?”
小铃铛沉默了。
她脸上的红润已经不再,重新恢复成那种白到泛青的肤色,眼神中有着不符年纪的哀伤与痛苦。
“是那个人,是那个我不承认我身份的人。他把我娘关在冷宫,不许我和我娘在一起。姐姐,你说我可不可以恨他?”
宫里长大的孩子,有几个真正的天真单纯。因为那样的污秽之地容不下天真,也养不出单纯的人。尤其是一个一出生就活在最底端的孩子,更是早就将埋葬了自己身为孩童的本性。
有时候善良就是残忍,善意的谎言也是杀人的刀。
“世人都说无下无不是之父母,父母既生养了你,哪怕是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也不能心生怨恨。你若怨,那便是不孝,你若恨,那更是大逆不道。”
“可是他没有生我啊,生我的是我娘,是我娘生的我。他也没有养我,我是胡嬷嬷养大的。他没有生我也没有养我,我难道不应该恨他吗?”
“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没有感同身受,恨与不恨全在你。”姜觅摸着她的头,道:“你有没有听过我的事?”
她点头。
“他们说你蠢,还说你坏,他们胡说!你和大皇姐一样,你们都是好人。你们骂的那些人,打的那些人才是坏人。我还听说你的祖母想害你,你恨她吗?”
“你既然听说过我的事,那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做的,什么长辈至亲我从来不放在心上,他们既非生我者,也非养我者,还想夺我性命占我钱财,所以我才破府而出。世人如何揣测与我何干,他们诽我谤我又能耐我何。你问我该不该恨,我的答案是该!”
“…姐姐,我听你的,我恨他!不管他是谁,我都恨他!”小铃铛哭喊着,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她哭倒在姜觅的怀中,身体都在颤抖。姜觅就那样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停止哭泣,但哭嗝不止。
暮色四起,屋檐下的宫灯与屋内的烛火同起。
姜觅还抱着她,直到子规送药进来。
她哭得乏了,又喝了药,终于睡着。
等姜觅离开时,天色已经黑透。宫灯的光照映在景物之上,幻化出形态各异的影子。树影之侧有一道人影,隐在暗处却艳光四射。
“你怎么在这里?”姜觅很意外萧隽居然在外面,“你来了多久?”
“和你一样。”萧隽说。
也就是说他没回正院,一直在这里等。
姜觅暗道幸好现在府里大部分都是他们的人,倒也不用太过担心被人瞧去。再说就现在局势而言,他们与萧昶撕破脸的日子应该不远。
“我想杀他,但我却不知道恨不恨他。”萧隽突然冒出这句话。
所以他刚才都听到了。
姜觅犹豫道:“如果他…”
“他如何?”萧隽奇怪于她说了一半又没说。
她摇头,“没什么,我是说到时候你会不会心软?”
萧隽望着皇宫的方向,声音低而冷。“小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好皇叔,他每回去看我都会带一些小玩意。有时是一串糖葫芦,有时候是一个面人。他还会逗我玩,讲一些宫外的故事哄我开心。后来我父亲母亲一死,他对我起了杀心。这些年来,我也清楚自己一定会杀他,我们之间再无半分叔侄之情,但我却不知道自己恨不恨他。”
夜风夹杂着霜气,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如这霜气冷冷淡淡,谈论生杀之事毫无波澜,却又透着势在必得的果决。
“你方才说得对,这世间的爱恨情仇只有自己知道,恨与不恨全在于自己。我不恨他又如何,我势必是要杀了他的。”
姜觅握住他的手,道:“正是这样,有的人哪怕我们不恨,却是最该死之人。我也不恨他,但我也想他死!”
萧隽看着她,眸色漆黑如夜。
他们果然是天生一对。
夫妻齐力同心,何其有幸。得此知心之人,又如何能轻易放手。当下反客为主,将她的手包裹于自己掌心之中。
第58章
……
一场大雨突然而至, 一夜的风声雨声。
大雨打破了黑夜的寂静,也浇透了城外那些流民的心。妇人们骂着老天,男人们哀声叹气, 孩子们的哭声在这样的夜里越发的凉。
嘈杂之中, 不知有谁喊了一句,“老天不给我们活路,天家也不给我们活路,这是逼我们造反哪!”
一句激起千层浪,附和声此起彼伏。
有人说:“我听说只要入了义军就能吃饱饭, 我们何不投了义军!”
又有人说:“反正都是一死,反了是死,不反也是等死,还不如先吃几顿饱饭, 不当那饿死鬼!”
这话得了不少人的响应,瞬间呼起一群人。
先前那喊话的人见局势已起, 站在高处大声道:“我听说云州的义军快要到了, 他们的头领原是顾家的家将。我还听说南平王府之所以被抄,正是因为南平王想让先帝挖出前朝的宝藏救苦救难,没想到先帝突然驾崩, 新帝不仅对此事只字不提,而且前几日还抄了谢家, 只因谢太傅也提议让他挖出宝藏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想当年若不是顾家先祖南征北战,哪里有我们百姓这些年的安稳日子, 还为了百姓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谢太傅一家也是如此, 皇帝摆明了是不顾我们的死活, 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投义军!”
“投义军!”
“投义军!”
群情激昂,一声盖过一声。
城墙上的守城兵吓得腿脚发软, 连忙将此事报了上去。势态紧急,民心不稳,没有人敢做主隐瞒,很快这里的消息就送到了天子的案头。
皇帝大怒,连夜召集朝中众臣商议。
那些臣子们被人从被窝里挖起来,冒着大雨进宫。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焦虑,因为近几日来他们已经焦头烂额了。
商量来商量去,还是那些话,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没钱。
“国难当头,诸位爱卿难道就不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吗?”
众人一听皇帝这话,便知皇帝打的是什么主意。
眼下京外流民遍野,到处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安置那些人要银子,供他们吃喝挺过寒冬也要银子,年后还有灾后重建以及田地重修,哪一样都要花钱。如此之巨的花销,一旦开了口子恐怕搭进去的不止是一份力,而是他们所有的家当。
从大义上讲,为官者为民,但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若不为光宗耀祖,若不为荣华富贵,又有几人会寒窗苦读汲汲营营。
所有人都在沉默,气得皇帝怒砸了一个砚台。砚台倒是极其结实,虽然没破却发出很大的声响,惊得一干大臣们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