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老师家在四环边上,面积目测估计接近一百四十平,三个房间不算特别宽,一厨二卫占地也不离谱。客厅用中式的帘子做隔断切出一块书房,而除了外面那个面积可观的阳台,估计多余的地方就都供应了这个简陋的健身角。
瑜伽垫,哑铃,小型龙门架,东西不多,但看得出经常使用的痕迹。
他盯着那截上下晃动的腰,心说城里人就是会玩,一个开合跳都有那么多花样。
五分钟后,音乐突然停了,他一愣:“怎么不跳了。”
她坐在瑜伽垫上喘着气:“累、累死了,歇会儿。”
“……?”
陈承平匪夷所思:“你才跳了几分钟,这就叫累了。”
“我不能跟你比!”她看着一副恨不得趴在地上的样子,倚着器材满脸潮红,“我好累,我要死了。”
“你这体能别说跟我比,我们基地养的兔子都比你能跑,”陈承平哭笑不得,也不客气了,“赶紧起来!继续!”
陈参谋长那是带兵二十多年的老领导了,一进入操兵模式等闲人完全不敢掖其锋芒。她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反应过来一时有点委屈:“你好凶。”
尾音黏黏腻腻地吞进嘴里,软得他一颗老心都差点没绷住,他努力板着脸:“继续!不然揍你啊!三、二、一!”
音乐又起,她只能又跳起来。
他嘴还闲不住,指指点点:“腰腹绷紧!腰椎不要了敢这么跳……你这深蹲做的是个锤子,蹲下去!啊,动作没错,就是没到位,往下蹲!蹲!再往下蹲!哎我操,你没摔着吧……跳高点儿,就这么几分钟的开合跳你还不做标准,顾涌啥呢,跳高点!……手抬起来!软趴趴的你跳舞呢?实在不行找个东西把手绑在头顶,哎,跳高,跳起来!”
十五分钟的热身训练结束,她趴在瑜伽垫上,有气无力:“我、我终于知道,傅东君为什么,那么恨你了。”
陈队长立马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对他那么好他竟然恨我,要不是我他能练得出来吗?”
一番唱念做打特别有张力,她笑个不停,脸红得不成样子。酥酥跑过来,好奇地看她一眼,然后稳稳地趴到了她的后脑勺上。
这下他也忍不住了,大笑着从沙发上拿过她的手机,把这一幕留了下来。
欣赏了片刻,陈承平放下手机问道:“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她拍了拍猫屁股把酥酥赶下来,翻了个身盘腿坐着,背脊微微地弓着:“还好。”
还好……
陈承平觉得这个回答意思是多少有些不太好,想了想,还是把一点猜测出了口:“我听傅东君说,你一直有抑郁症,现在状况怎么样?”
“傅东君跟您说的?”
“哦,也没说多少,”陈承平解释,“主要是当时你那消息传过来,傅东君和聂郁反应都很大,我们总得防着出事,所以多了解了一下。我们后来得到多渠道的信息,你……你还得过PTSD是吧?哦,别担心,这些都是保密的。”
她露出一个很淡的笑:“那您跟我聊这些合规吗?”
“合规——”陈承平迟疑了一下,“你要是不想聊就不聊了,不好意思啊。”
“没有不想聊。我是患过PTSD,不过去美国的时候症状已经很轻微了,”她轻轻摇头,“我的死亡报告上写的是心因性猝死,当然,因为我现在还活着,所以那份报告的可信性存疑。不过那段时间我的确因为学业压力复发抑郁,躯体症状很严重,也因此我忽略了心脏长期以来的不舒服……心梗不是没有可能。”
PTSD,抑郁,躯体症状,心因性猝死。
他吸了一口气:“那现在呢?”
她扬了一下眉毛:“您在意的竟然不是当年的事,这让我有些惊讶。”
陈承平笑了一声:“你这种揣测有点伤人啊。”
她也笑,渐渐的笑意淡开,她低下眼:“还好。”
又是还好。
他从沙发上走下来,面对着她坐下,声线放缓了一点:“在吃药吗?”
“停了。”
“找过医生吗?”
“找过,”她声音很低,“也在接受心理咨询,每周一次。”
“那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好?药副作用大吗?”
“入了冬有点难过,嗜睡,食欲不太好,失眠,药……”她笑了笑,神态里有掩不住的疲惫,“吃了整个人状态太亢奋了,我朋友来陪了我半个月,情绪稳定了不少,就停了。”
他喉咙有点发紧。
他没想到她的病竟然那么严重。
许久,陈承平道:“你得找个人陪着,你这么一个人住着太容易出事了。”
“不会出事,我不会自杀的,”她回得很快很坚定,但声音很轻,“有人在家我会更焦虑。”
他一怔。
她意识到什么,又很快解释道:“您不一样。”
他不一样?
陈承平听见自己嗓音有点发干:“……我怎么不一样?”
“跟您相处我很开心,虽然我也对这个事实很惊讶,”她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把酥酥抱进怀里摸了摸,“我刚才打的电话可能您也听到了,我最近食欲都很差,但是早餐吃了很多。您手艺好是一回事,但我觉得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能再见到您。”
他心口一烫,心脏撞击胸腔的频率都压不下来,无数念头闪过脑海,最后只剩了一个最鲜明的横亘在脑里。
她这是表白吗?
她的家里,孤男寡女相对而坐,气氛也合适……好像就算她不是在表白,自己也可以冲一回啊?
参谋长毕竟是老一线作战人员了,心理素质过硬,缓了缓问道:“我很特别吗?”
“是,您很特别,让我很多次都为自己的刻板印象惭愧,”她含笑,比划了一下解释道,“聂郁闻不了烟味,他过来的时候您就把烟熄了,察觉到喻蓝江对我有好感,您就努力给他创造和我接触的机会。”
他脸色尴尬了一下,心说老子现在后悔得要死。
“当然,还有傅东君和姜哥,我相信在你们的纪律里他们的关系是被明令禁止的……”她顿了顿,“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会不会冒犯您,但这关涉我的专业,我也不想退让太多——军队是暴力机器,天生就有抹杀个性的倾向,但您是个有人性的长官,亦或朋友。您不是那种只会告诉他们服从和令行禁止的宏大叙事的化身,您被光阴和血汗打磨出的外表下是鲜活的会共情的一颗心,这在一个身上有花香就会被说成‘娘们儿唧唧’的环境里是很难得的事情,也,很可贵。”
高中学历的陈参谋长发誓他这回听懂了,真听懂了,这姑娘在夸他有人情味儿!
可惜这个夸奖一点都不够暧昧,他按捺着兴奋,挑出最不入耳的那个词组:“光阴血汗打磨出的外表是什么意思?是我长得太寒碜了吗?”
她扑哧一声:“那个不重要……不寒碜,挺好看的,很有男人味儿。”
她说着抱猫站起来,朝着饮水机走过去。陈承平看着她的背影,琢磨了一下不对劲,啧了一声:“不对,我怎么觉得在你这儿‘男人味儿’是个贬义词?”
她笑眯眯地回头:“没错。”
“?”
她回来穿上鞋:“别问号啦,我做饭去了。”
他立马站起来:“坐着,我来。”
他饭做得那么好,他才没有男人味儿。
问宁昭同借了手机,关上厨房门,陈承平戴上耳机,登了微信打了个电话:“喂,忙不忙,问你个事儿?”
聂郁低声说了一句“叔叔阿姨我接个单位电话”,擦了擦手放到耳边:“队长,您说吧。”
陈承平听到那边锅碗瓢盆的声音,笑了,拎过鸡一刀斩下:“你也在家做饭呢?”
“您不在基地吗?”聂郁有点惊讶,笑着走到阳台上,“我只是打下手帮一帮忙。”
“行,那你好好学习学习,咱们基地出去的男人就应该都会做饭,人人都跟傅东君一样怪不得嫁不出去。”
“……啊?”
聂郁一脸茫然。
队长怎么突然有了那么深刻的认识。
“行了,不闲聊了,问你个事儿,”陈承平回头确认了一下门关着,“你当时有没有找到能表明小宁在美国念书期间精神状态情况的东西?”
聂郁没想到队长竟然会问到同同,怔了一下,但下一刻立马肃了神情:“队长,出什么事了?”
“别忙着问,先跟我说。”
“我有同同的账号密码,可以查到她预约处方药的记录,买过一些抗抑郁药,另外同同还从一些渠道买了一些……”聂郁顿了一下,“致幻剂。”
陈承平一愣。
聂郁解释:“西方现在确实有引入致幻剂治疗精神疾病的疗法,不过还不太成熟。同同使用的剂量很小,也没有用太长时间,所以应该不是为了……我还没有跟同同聊过这些事情,您需要我现在问问吗?”
“别,别跟她说,”陈承平一刀剁下鸡脖子,“你把相关信息整合一下回来给我,别跟其他人提,动作干净点儿。”
“是。”
“也别让傅东君知道。”
聂郁动作一顿,片刻后:“……是。”
午饭吃完,是得走了。
陈队长手艺太好,宁老师吃得有点撑,一边揉着肚子一边问:“方便让我送送您吗?或者您开车去,随便放在哪里,我有空去开回来?”
“用不着,地铁过去几步路的事,”他拿着逗猫棒和酥酥玩,“天气挺冷的,你就待在家里吧,也别送了。”
她没有多坚持,起身回房间,不多时抱着件衣服出来:“您穿上试试。”
那衣服呢子质地,看料子和做工应该不便宜,陈承平连忙拒绝:“你的衣服给我成什么样子。”
“外面很冷的,您别冻坏了。”
“这才几度,年轻时候我们在大兴安岭集训,那风一吹,指针都凝着不动,照样也过来了。”
“那时候您也这么穿?”
陈承平一噎。
“您就当替我闲置利用了吧,我穿着不太合身,当时网购的,没想到那么大,”她把衣服放到沙发上,“男女同款,特别沉,穿着都压肩膀。”
话说到这地步,他不好多推辞,道了句谢,拿起来试了试。
宁昭同一米七二,又是肩宽的,他一米七六,虽然上肢练得挺壮,但她穿着嫌大,他上身就刚好合适。
他原地转了一圈,不掩饰自己的满意:“好看,挺合身。小宁老师,又要让你破费了啊。”
“我该谢谢您给我衣橱腾位置,”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太素了,好像有点显老……您等等。”
她回房间翻出一条墨绿色的丝巾,抬手把他环进怀里,再绕下来,在领口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闻见骤然浓郁的体香,他几乎呆在了原地。
她低眉,细细整理细节,从他的角度能看见没有丝毫瑕疵的皮肤,睫毛纤长垂下,鼻梁挺拔,其下是柔软的嘴唇。
大抵病痛折磨太过,唇也少了些血色,于是诱人亲吻,添一抹玫瑰色的红。
他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喉结上下起伏了一次。察觉到,她微微愣了一下,抬眼,而后飞快地撤开半步。
他看着她,在等着她说一句“冒犯”,或者“抱歉”,甚至其他的什么……却迟迟没有等来。
他莫名有些失望,看着领口的丝巾:“你很喜欢绿色。”
“嗯,”她声音很轻,“我很喜欢绿色。”
真巧,他也喜欢绿色,松枝绿,他甚至为此付出了他的一生。
“绿色挺好的,”他看了一眼战术手表,“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我送您下去。”
“不用了,待着吧。”
他打开门,楼道里的冷风卷着进来,吹得他眯了眯眼。
“好好吃药,好好睡觉,好好锻炼,”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我先走了。”
“好……您稍等!”
她飞快地拿起剪刀,把桌上那枝开得最好的白玫瑰咔嚓剪下来,用纸巾包裹着茎叶,轻轻放到了他胸前的口袋里。
娇弱的花瓣还带着露水,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抖着,暗香扑鼻。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她含笑颔首,“虽然身处京城,不太应景……期待早日与您再见,一路顺风。”
心口猛地疼了一下,像是白玫瑰把根扎了进去,肆无忌惮地吮吸他的心头血。他深深看着含笑的女人,一时万语千言堵在喉间,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你知道的吧?
你……都明白的吧?
她却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谢谢。”
他合上门,一声轻响。
“我操,老陈,你这,太骚了,太骚了。”老黄看着插兜走过来的男人,惊得烟都差点掉下来。
他打着一把纯黑的长柄伞,其下蓝黑色的呢子大衣质感硬挺,下摆剪裁放量足够,颇有风度翩翩的韵味。肩与胸却被实实地撑起来,于是能知道肌肉相当可观,领口的墨绿丝巾是唯一的亮色,呢子的低调映得丝绸的光泽越发贵气。
伞微倾,雪扑簌而下,露出一截带着胡茬的下巴,下颌线流畅清晰。
胸前一支白玫瑰含羞探头,暗夜流芳。
工作人员暗暗地打量来人,心说这位首长真是太有范儿了。
有范儿的首长利落收了伞,破口大骂:“他妈的什么几把操的鬼天气,老子差点儿在地铁站门口被风刮走……”
老黄憋着笑:“我说,你他妈穿得那么人模狗样的,能不能注意下形象。”
“老子穿得人模狗样也不是给你看的,你管我什么形象?”陈承平没好气,“酒醒了吗?别他妈半路坠机,老子可不想跟你整个遗臭万年。”
“你他娘能不能想点儿好的,昨天上来的时候可没那么屁话,”老黄笑骂,又笑出一脸暧昧,抬了抬下巴,“我懂了,时间太短,欲求不满。”
“?”
“别想糊弄我,你这一身一看就是女人打扮的。啧,还放朵花儿,骚得他妈要死。”
参谋长大怒:“找揍是吧?”
“嚯,脾气那么大,”老黄有恃无恐,笑得无赖,“怎么,昨晚让咱嫂子踹下床了?”
我倒是希望她踹我。
参谋长不忿:“少造谣,真是你嫂子我早他妈吹到天上去了。”
这话说得老黄一愣,想了想,也是:“确实。那你加油。”
陈承平都气乐了:“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
“不会,我就是个臭开飞机的,”老黄嘿嘿两声,“赶紧麻溜上来,女人也看了酒也喝了,该回家了!”
宁昭同抱着猫,盯着门看了许久。
等到酥酥都睡得筋骨难受,跳出她怀里伸懒腰,她才猛地反应过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好像是有些……不太对劲。
开了灯,开了电视,将声音按成静音,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还是打出了一个电话。
过玄那边听起来很热闹,还有麻将相击的声音:“同同!过年好呀!”
“新年好玄玄,听起来有好多人啊。”
“我们一家回老宅陪奶奶过年,长辈亲戚都在,四万,”过玄打出一张,“是有什么急事吗同同?我正在打麻将。”
她低了低眼,声线里带上一点笑意:“不急,先开心过年吧,多赢一点开年请我吃饭。”
过玄轻笑:“好呀好呀。”
“那我挂了,祝你们一家新年快乐。”
“谢谢同同!你要注意身体哦!”
“好,加油。”
宁昭同挂掉电话,盯着屏幕上满眼红绿。
许久,她站起来一把搂过猫:“走了酥酥宝贝儿,跟妈妈一起睡觉啦。”
仅仅一点执念罢了……不用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