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寻思着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穿衣服竟然这么随便。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亚度尼斯也穿了件大一号的西装,这次索性大了两个号,而且外套和裤子分明是两个颜色,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买衣服从来不看尺码,穿衣服也是手里拿到什么穿什么。
这种衣着进一步降低了艾伦对亚度尼斯的信任度,不过他原本就没觉得亚度尼斯是个靠谱的心理医生。
他来这里是因为佩普不仅及时发现和弥补和他的失误,还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只是扣除了奖金作为象征性的惩罚。
“请恕我冒昧,”艾伦问,“能告诉我这些油画的来源吗?”
“它们都来自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亚度尼斯说,他始终凝视着这些画像,“绝大多数是画家送给我的礼物。”
“剩下那部分呢?”艾伦有些穷追猛打。
他的态度带着一股强硬和傲慢,出于教养和其他原因,他并没有完全将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但听众无疑能感觉到他强烈的情绪。
亚度尼斯终于回头看了艾伦一眼,说:“我想你也发现了,这里有些画作原本应该被放置在博物馆里。”
他的用词让艾伦心中一跳,不会吧,艾伦想,这就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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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这些油画的时候,他当然怀疑过亚度尼斯采用某些非法手段,从窃贼或者劫匪手中购买了原本应该陈列在乌菲兹美术馆中的真迹。
然而这显然不可能,如果乌菲兹美术馆真的被盗,依照这些作品的地位,最重要的是,依照这些作品的价值,没有任何人敢于隐瞒消息秘而不宣。没有人担得起责任。
国际新闻会被刷屏,全世界的媒体都会关注案件的进展,甚至有可能引来那些多管闲事的超级英雄的调查,而据艾伦所知,乌菲兹美术馆依然在正常开放,毫无异常。
也许乌菲兹美术馆正在开放展览的是仿品,艾伦想,他的视线在那些拉斐尔画作的仿品上滑动。
不论看多少遍都觉得无比逼真。
他分辨不出这些仿作的水平具体有多高,但也许不是没有可能,也许亚度尼斯真的有办法弄到和真迹相差无几的仿作,然后替换掉乌菲兹美术馆中的真迹……
“剩下那部分是我从油画原本的拥有者手中拿到的。”亚度尼斯说,“花了我不少力气。”
他侧着脸朝艾伦微微一笑,艾伦的神经就在这个和煦温暖的笑容里放松了下来。
这么多油画肯定不可能是真迹,他想,更何况亚度尼斯的态度又是那么坦坦荡荡,反而是他的态度十分粗鲁,咄咄逼人。
艾伦的神态软化了下来,他朝亚度尼斯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歉意:“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
接受得还真快,亚度尼斯想。
他说:“请跟我来。”
他们一起穿过了这个庞大的油画陈列室,艾伦在离开前表现出了些微的恋恋不舍,这一点能很轻易地从他刻意放缓的脚步声里听出来,他试图回头,却又硬生生控制住自己的小动作更是将他的心态展现得十分充分。
如果艾伦是受邀上门的客人,亚度尼斯则是体贴周到的东道主,那么艾伦的眷恋一定不会被忽视。
可惜艾伦不是客人,亚度尼斯更不是东道主。
就像没有意识到艾伦的心态似的,亚度尼斯轻声催促:“这里,怀特先生。”
艾伦应了一声,埋头跟了上来。
一进门艾伦就被吃了一惊。
这个房间简陋得超出他的预料。
两把简单的沙发椅,再加上一个小桌子,这点东西就塞满了这一整个房间,余下的空间也只够两个人一起走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除此以外,房间里能容许人活动的区域几乎为零。
这其实也没什么,可这个房间竟然还很昏暗。房间没有窗户,采光也很差,只在墙面上预留了零零散散的小灯。
灯的样式也挺奇怪。
艾伦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这些无规律分布的小灯莫名地让他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在门口踟蹰着,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进门。
亚度尼斯又低低地催促了一遍,口吻很温和:“请进,怀特先生。”
“我……”艾伦顿了顿,下定决心道,“……好吧。”
这种软绵的性格出现在斯塔克集团的高管身上还真是违和,亚度尼斯想,看来这位艾伦·怀特的工作是技术方面的。
也或许他是只在工作上雷厉风行的人。
艾伦硬着头皮走进了房间,每走进一步,他都能感觉到皮肤表面上的鸡皮疙瘩一茬又一茬地往外冒。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他的心中攀升起来,犹如在他的肩背上绑缚了成吨重的石块。
……有哪里不太对劲,艾伦想……但到底是什么不对劲?为什么他的感觉这么诡异?
从一进门起他就觉得很诡异了,只是当时他以为那是自己疑虑重重的心态所导致的,进门之后他又被满墙的油画吸引了注意力,把诡异的感觉抛到了脑后。
直到现在,他的头脑冷静了下来,精神因为大量的油画而兴奋起来之后,自然而然地开始疲倦和放松,于是在他意识到的时候,那种如影随形的诡异感已经将他整个人都攥在了手心。
恐怖。危险。
最恐怖的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恐怖,最危险的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感到危险。
只是在走进房间的时候,艾伦觉得这里潮湿又温热……是和之前陈列油画的房间截然不同的感受,就好像他现在正一步步地走进某种怪物的胃里……
艾伦硬着头皮,花费了较他本应花费的数倍的时间才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亚度尼斯跟在他身后进房间,他看了一眼艾伦,轻轻关上了房门。
沙发椅是细亚麻布面的。
艾伦缓慢坐下,腰部和颈部被沙发椅柔软地托扶起来——艾伦睁大眼睛,目露惊恐之色,差一点就尖叫出声!
事实上他说话的音调和尖叫也相差无几了:“……眼睛!眼睛!”他的嗓音尖锐刺耳,难以想象一个男人可以在这种音高上正常说话,“……在动!它们……它们是活的!”
艾伦瑟瑟发抖,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小灯给他的感觉为什么这么不对劲了,那些小灯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眼睛!只是没有瞳孔!
它们在盯着他看。
从他站在门前起就开始了,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的时候那些小小的眼球也在随着他走动的方向转动,艾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这些小灯是眼球的,但他就是知道——这种被无数双眼睛用邪恶的、不怀好意的眼神死死盯住的感觉他是第一次体会,可这不妨碍他辨认出它们……
这种不可理喻的邪恶的凝视是如此可怖,艾伦此刻所承受到的精神上的重压简直都能具象化了。
连这条舒适的沙发椅也变得诡异起来,那些符合人体构造,在恰到好处的高度恰到好处地凸出和凹进的位置,仿佛也是某种活物在根据他的身体进行调整。
巴基诧异地扬起声音:“你说你拿到了亚度尼斯的基因样本?”
托尼表现得比他更吃惊:“你认识亚度尼斯?”
“别装了你,”巴基掏出手机,低头就开始发信息,边发边和托尼说话,“他以前是我和史蒂夫的教官。霍华德肯定告诉过你。”
霍华德没有告诉他这个。霍华德只警告了他不要试图研究亚度尼斯,那会让他发疯。
托尼当然没相信,如果是真的,老头子怎么现在还活蹦乱跳思维清晰?
就算是真的,既然霍华德受得了,那他也没问题。
托尼耸了耸肩:“我也只知道这些。既然他做过你的教官,你肯定能告诉我他身上的那些异常吧?”
“什么才算是异常?”巴基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反问道,“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你能接受和我发生关系到哪种程度’算不算异常?”
“艾伦,”亚度尼斯说,“冷静,艾伦,它们只是智能灯而已,会转动是因为,”亚度尼斯难得呛了一下,随口胡诌道,“他们是热源感应的智能灯,检测到你的体温过高,所以自动跟随你的动作。”
……他到底在说什么,亚度尼斯想,为什么他要在智能灯上安装这种热源感应……
等等,他又想,现代设备的照明设备本身就是会在提供光照的同时产生热量的吧?
既然这样,在智能灯上装热源感应有什么用?毕竟人体体温不可能高于照明设备本身的热量的……吧?
亚度尼斯稍微思考了一下,放弃了这个对这个答案可能相当简单的问题追根究底的想法。
不管他说的是对是错,艾伦都会相信的。
果然,艾伦的情绪在得到亚度尼斯的保证后镇定了下来,只是脸色还有点发白:“能请你把感应关掉吗?”
亚度尼斯站起身,借着在门口按一下的动作警告地看了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眼睛——隐藏起来的,或者直接暴露在外伪装成小灯的——墙面上被他触碰的位置蠕动了一下,浮现出一个看起来像是触屏开关的小巧屏幕。
艾伦没看到他按了什么,但听到了清脆的提示声。
那些小灯渐次熄灭,又渐次点亮。
艾伦终于没再觉得自己正被无数双小眼睛盯住了。
第40章 第二种羞耻(7)
“所以,”艾伦说,“我们该从什么说起?”
他坐在沙发椅上,仍旧还有点不安,但情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并且后知后觉地开始为自己刚进门时的表现而羞愧起来。
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他暗暗责怪自己,居然能把墙上的小灯看成小眼睛?
那些小灯的造型和眼睛没半点儿相似的地方,就算艾伦想用他眼花了来安慰自己,也根本做不到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
他觉得他刚才的反应只能用神经过敏来形容,说真的,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另一个人在他的面前,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告诉艾伦说墙上的灯全都是眼睛而且那些眼睛都在盯着他,那么艾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远离对方。
或许他还会礼貌性地拨打一下报警电话,通知警方说他发现了一个显然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在没有监护人陪伴的情况下独自出现在公开场合。
艾伦几乎有些羞愧了。
他怎么能用那么恶毒的想法揣测亚度尼斯呢?
从刚开始在电梯里遇到的时候开始,一直到他看到亚度尼斯的油画藏品,他始终都把亚度尼斯看作一个不怀好意的怪人,也丝毫不避讳将自己的态度表现出来。
而在再三从他这里受到白眼和冷遇之后,亚度尼斯是怎么对待他的?
从头到尾,这个年轻人都是那么温和亲切,不仅在他快要脱口一些事后回想起来一定会悔得肠子都青了的话前迅速转移话题,还在他突然间像是精神失常了一样大叫大嚷的时候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帮他解围。
艾伦坐在沙发椅上,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之前做得不对。
太不对了,太粗鲁无礼了。
而且他也觉得他刚才把墙面上的小灯看成了眼睛这种事实在是——荒谬!莫名其妙!
也许,艾伦看着正坐在他对面的,只给了他一个侧脸的亚度尼斯,心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也许——我真的有点心理问题?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自从他从大都会出差回纽约,他的工作状态一直都不怎么样。
他总是觉得自己身上有哪里不太对头,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头,艾伦就不知道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艾伦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人的身体其实是很敏感的,举个例子,就算是很普通的感冒发烧,在病症具体地体现出来之前,这个人的身体都会向大脑报警,身体的主人能够从一些微妙的小事上感觉到不适。
比如喉咙发干发痒,渴水,又或者一向强健的人忽然变得很容易疲惫……艾伦以为自己是要感冒了,吃了点维生素片,增加了休息的时间,可一连好几周的时间过去了,这种不对头的存在感愈发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