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窝在被子里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心口接连着这些天的担心、焦虑,全都消失了。
生活中总有这种时刻吧,在坏消息还没有来临的时候,总担心生活会变得糟糕,进而没办法咽下多一口菜,喝进哪怕半口汤。可坏事发生的时候,发现它其实没想象中那么糟糕,还行,之前的症结霎时间迎刃而解,这一坎也就过去了。
挂号付费办理手续比想象中方便太多。应该是时代进步得快,要他这样逐渐老去的底层人民接受不及,也可能是太久不来医院,太久不来,所以要这位还没从少年阴影中走出来的中年男人始料未及。
突然就有勇气了,在各种不确定因素大起大落的末端,他终于拾起了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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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初,也就是五个月前,国家刚开放二胎政策,所以住院部人满为患。有不少是听见风动就早早要上了的,也有是才有几个月不稳要住院保胎的,慕悦在一众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里显得特别。
“我记得做人流不用住院,小妹妹,你家人怎么没来?”刚办好入院的隔壁床大姐扶着个大肚子一点点往床上挪,应该是预产期到了,所以动作又笨又重,动一下喘几回的,看起来格外费力。
她用被角擦干净脸上的泪痕,从窝里探出个脑袋,又轻又慢地回答,“他已经在电梯里了,马上就到。”说完又解释,“我已经成年了,不是小妹妹。”更多类似文章:jiza i2.c om
隔壁床大姐没那么重的好奇心,拿个大腰枕往后一垫,准备看会儿手机睡觉的同时,笑着回答,“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看你年纪小,想和你说说,不管是要还是不要,这要孩子呢,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咱们负责养好身体就行,其他的心理负担都丢给家人操心。”
这一路上,她出逃的这一路上,不断有好心的路人告诉她各式各样要遵循的原则和规矩。也不知道是她运气太好还是,他们中居然没有一个是想着要害她的,奚落她的,看不起她的。无论是安慰几句,给一瓶罐头,几颗糖,都这么……善良的鼓励她。
那些言外之意,那些苦口婆心,她用了好久的时间才真正听清。
“他……他肯定比我更伤心。”慕悦吸了吸鼻子,这样笃定。
周野是拿着早午饭一起来的,新鲜,还热,怕她吃不完说浪费,所以只挑了她平日里最喜欢吃的来,也不会太撑肚子。
来也不怎么说话,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嚣张,不一直看着她,也不一直关注她,偶尔听见别人说两句笑话会笑两声,但更多时候都是沉默的。他原本也很沉默,在家说的话也少,能主动说话的时候都在床上。总之为了那点欲望,他什么脸皮都可以甩一边。只是今天更沉默。亲眼可以看见的自责、难过、伤心。
在“你只有我、我只有你”的故事里不能说太多煽情的话,否则就是两个人抱着一起哭的场面了。得忍着,屏住这口气。
“我觉得,如果一直是我做选择的话,不太合适。”他想了大半天才知道要怎么开口,“你有其他意愿么?”
医生最后开了一周的保胎针,说什么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先试着保保看。他们要过完观察时间才能离开。但她从没打过针,没来过医院,肌肉注射的痛,要她缩着眉头掉眼泪。
“怎么……怎么做什么选择都痛呀?”慕悦歪着身子斜靠在床上,忍不住噘嘴,“要它得打针,不要它得吃打胎药。”
她还只是个会计较痛不痛的孩子。
周野坐在床边揉揉她的脑袋,哄了哄,说,“良药都是苦口的。”
慕悦无奈地哼了一声,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牵他的手。“我以为我会很难过来着,我看大家知道这个情况表情都不怎么好。可一整天在医院,我的脑子一直清醒。”
“它是意外来的。也许有人说‘都不戴套了,怀孕不是很正常’。但它就是意外来的。我开开心心地欢迎它,垂头丧气地抵触它,都不太合适吧……”
“我们和它也没有很熟。”
她嘴里总是能蹦出叫人惊讶的词汇来。
“我记得你说,你不想要孩子,老婆你也不太需要,那这个结果显而易见。过几次来能看到孕囊了,咱们就把它拿掉吧。”
“我就是只有妈妈没有爸爸的,我可太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样儿的了,我以前总在想,我妈要是不把我生出来就好了,我也不会是个走到哪里都被人嫌弃的累赘。它也应该会和我想的一样。对吧,周野。”
他接不上话,他坐在床边一字一句地听,眼眶又开始红润,“这世界就是这样,穷人不配结婚生子,我想象不了现在勉强把它留下来,后面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丫头,我没有那么厉害。我不认识什么地方领导能给你走后门把户口上了。也许未来办一点小事,就得花无数精力去各个地方跑很多遍才能看到希望。我抚养你一个已经算是竭尽所能了……”
话题越挖越深。她听懂了,用力地点了点头,问,“那我们要怎么办呢?”
“我们去找慕娇吧。无论她在这世界的什么地方我都给你找回来,你肯定得是有名有姓的丫头,不能像今天一样给护士随便报一个跟土狗一样蹩脚的名字蒙混过关。”他忽然下定决心,好像找到了人生追求一样。
“它呢?”慕悦一直惦记着他的决定,想知道他有什么想法。
“等尘埃落定,你还在这里,你还有这个意愿的时候,我们再把它接回来吧。”他挤了个笑容出来,偏头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补充道,“不愿意接他也没关系,比起它,我更想要它的母亲。”
“我不能总要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