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关上院门,阻隔了外界窥探的视线,沉老娘这才一骨碌爬起来,快步走到沉老头身边。
“怎么样?”
“成了,我们家不用出银子了,不过。”沉老头说着突然敛下神色,伏身到沉老娘耳边低语着什么。
沉清茗便眼睁睁的看着沉老娘的眼神从不解再到悲悯,甚至还有一抹转瞬即逝的愤懑。没错,她从这个家唯一还会在意她的阿奶眼中看到了不满,对她的。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居然惹人生厌至此。干最多的活,吃最少的饭,为什么她的亲人还要如此,是她做的不够好吗?
于是,之后的日子里沉清茗一直尽量叫自己做的最好,默默做饭,默默收拾家务,然后再默默收拾残局。纵然忙的像个陀螺,心底的不安却日益增长,好不容易熬到九月中旬,稻田染上了一层金黄,不出意外再过半月就可以收割了。
今日桃花村格外热闹,村里的龙王庙已经重新修建,每家每户都把仅有的食物和五谷拿出来,直接在自家院子摆起神台祭拜。到了傍晚,天边缓缓升起一轮明月,月亮格外圆润,晴朗明亮如蛋黄,依稀还可见到月亮中似有人形与兔形的月影,乃嫦娥玉兔。
今天是中秋节,自古以来便是人们缅怀思乡与祝愿美好的日子。考虑到即将到来的秋收,龙王雕像已经修好,村长再次召集村民,准备趁着这个机会把龙王重新请进龙王庙中,以庇护四方。
村民们一呼百应,用红布包裹的龙王被人请出来,用红木轿撵抬进龙王庙中,此为“请神”。
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龙王稳稳立在神座上,神色威凌,双目炯炯,脚下排布的虾兵蟹将目露凶光,警示附近胆敢残骸人们的恶灵。人们拿出香火叩谢龙王,祈求接下来的秋收能一帆风顺。
沉清茗站在远处观望,身为十里八乡公认的“不详”之人是不允许靠近龙王庙的,但今日她却可以隔着老远看,因着今日正是她“进山”的日子。
还记得昨夜临睡前她心中一直惶惶不安,仿若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果不其然,等到深夜她回房睡觉时,沉老娘叫住了她,还把她带到堂屋内。从厨房到堂屋的几步路,她却仿若走了一辈子。
“阿奶,怎么了?”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颤抖的声线却把她的不安与无助暴露无遗。
“大丫呀,今年你也及笄了吧。”
“嗯。”
“女子及笄便是长大了,该独立嫁人了,眼下你的爹娘不在,你的两个叔叔不好给你做主议亲呢。”
“阿奶是要我嫁人?”
“奶不是这个意思,奶的意思是我们到底不是你的爹娘,早年你爹和两个叔叔分家立户,阿奶和阿爷跟着两个叔叔生活,这些年念及祖孙一场让你呆在两个叔叔家里。可现在……你也能看到家里的条件是一日不如一日,你和几个堂妹挤在一起也是委屈了,以后你便搬出去罢。”
“搬?搬去哪里?”
“村长说你入了龙王的眼,所以你便搬到山里罢。”
“山里?阿奶,我不搬,我想住在家里,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我们哪有赶你走,村长说了龙王看上你了,龙王要人,阿奶一个小老百姓也不能不给不是?”
“不,我不搬,我不走,我不走。”
“欸?平日就数你最听话懂事,怎么这回倒不懂事了?”
“我不走!”
“既然大了便不能一直赖在你的叔叔家不是?正巧明日是中秋节,村里请神,你便趁着福气进山罢。你别怕,虎口都能逃生可见龙王喜欢你呢,你在山里寻个生计,指不定还能认识个猎户小子,托付终生,如此也能改改你那吃苦的倒霉运不是?”
“阿奶。”
“听阿奶的,阿奶怎会骗你呢。明日阿奶给你准备一些东西,你便进山罢。”
沉老娘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沉清茗已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她不知道那时她是以何表情应对,或是满口哀求,或是满眶热泪,或是面露无措,到了现在却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那晚堂屋下的孤灯,油灯发出不算明亮的光,因为风吹时不时摇曳,闪烁着,正如她的世界,忽明忽暗,摇摇欲坠。
沉清茗第一次知道,原来想活下去也能称之为……不懂事。回忆出神,却被沉老娘的话唤醒。
沉老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面前,粗黑遍布皱痕的手中拿着几根香,递到她的手中。
“拜一拜龙王罢,叫他知道你要进山了,免得让野兽盯上。”
沉清茗低着头,兀自看着自个儿染了脏污的衣角,拿着香不为所动。沉老娘叹了一声,递给她一个包袱,“拿着,奶只能给你找到这些东西了,现在山里野果野菜该是挺多,你能干,寻个安全的地方活下去也未尝不可。”
“阿奶。”沉清茗喃喃叫着,眼眶通红。
“想开一些,这女子总归是要泪眼拜高堂的,现在不过提前离开家罢了。”
沉老娘说罢这话匆匆离开,留沉清茗一个人站在这里久久顿足。泪眼拜高堂?这哪里一样了。请神结束后村民们结伴各回各家,李娘子见她还在这里欲言又止,终是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手中的香已经燃至一半,沉清茗双手合十,携香朝着龙王庙作拜。
我不想离开村子,不想进山,不想孤身一人,请让他们收留我吧。
求求你,让我回到村子吧。
我不想死呀。
心中默念早已不知默念了多少次的心愿,然而就与以往的许多次一般。
龙,从未回应过她。
沉清茗再次做了一拜,香已燃尽,化作灰烬散于风中,泪也干了。
日薄西山,刺眼阳光转变成一片紫红高挂于天边,红的过分,在沉清茗看来,今日的晚霞红的就像鲜血一般。
沉清茗拿着沉老娘给她的包袱,包袱鼓鼓囊囊,分量挺大,里面装的是她在老沉家的所有家当……两套换洗衣服。讽刺的是十五年来她居然只有两套换洗衣服,还是几个丫头穿剩下的。农村人都是小孩子捡大孩子的衣服穿,由于几个丫头中她的个头最小,身子最干巴,因此基本都是她捡几个堂妹的衣服穿,捡的还是五妹的衣服,这样的衣服可想而知。
拨开形如菜干的衣服,底下还压着打火石和十个馕饼,显然是沉老娘极力给她争取的,不然只怕是没有任何食物。
沉清茗抚摸着那些馕饼,眼眶又一阵酸涩,兴许这些馕饼只是微不足道的安慰,但总好过没有。她看了远处的老沉家一眼,绝望的转身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