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今年九九高寿,除了她那身体本就健康,更为重要的还是子孙孝顺,所以前来祝贺的客人也不少。
章家也在门口摆起了长桌宴来,宴请那些路过的人。
总之好不热闹。
紧接着又是今日数对的迎亲
队伍。
这时候周梨才晓得,原来除了这两对年轻人之外,还有十对新人也是今日成亲,可见果然是个好日子。
她从章家这边赶回来,只赶上了挈炆和蓝黛拜堂成亲,等到了云家的时候,那头已经礼成了。
于是她又和宾客们一起跟着到酒楼里吃宴席,最终也不知究竟吃的是挈炆家的,还是云予家的。
反正是和她姐姐周秀珠一行人归家之时,已是二更天了。
那时候新人们已经先回去,倒是留下了他们这些亲属来帮忙收拾烂摊子,或是安排人送那些喝多了的客人们回家。
这样的日子,一下叫周梨想起了当年白亦初高中的时候,在酒楼里宴请也是这么个光景。
哪里晓得,这过了许多年,竟然场景重现。
万幸这个时候还有小一上官飞隽他们全回来帮忙了,但即便是如此,仍旧是一个人当三个人使。
她回去的时候,心想着还不如留在金商馆加班,最起码没这么累,脚底板因在酒楼上下窜来窜去的,如今火烧一般难受。
家里的马车都已经去送客了,她和姐姐们好不容易拦了一辆客马车回家,刚推开门,只见乾三如同一座雕像一般站在种满菜畦的小径上。
也是将走在前头,多喝了两倍的元氏个吓了一跳,连朝身后的周梨和周秀珠靠来,“我的个菩萨,这是甚?”
周梨连扶着元氏,只将目光望过去,见着是乾三也是十分诧异:“乾三,你在这里作甚?什么时候来的,怎不进院里去?”
而且都这个时辰了,他不是该在表哥身边么?
乾三一脸歉意,显然没想到会吓着元氏,随后才朝周梨拱手道:“遇着一件事情,要姑娘这里帮忙。”
周秀珠听得这话,便以为是公务上的,又十分紧急,不然乾三怎么跑到这里来等着?于是连忙和周梨道:“你忙要紧事,我扶着元姨进去,不过万要早些休息。”
“好。”周梨应了声,想着院子里这会儿柳相惜家的娃儿们该是睡了,也就没领乾三进去,见姐姐扶着元姨进去后,方看朝乾三:“有什么要紧事情?”
乾三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周梨观他这神情,不禁猜测起来:“不是公务?”
方听得乾三闷闷不乐地说道:“主子送了筠娘子回去。”
为了热闹些,所以也是特意请了筠娘子等人来弹奏表演,还架了戏台子,点了好几出戏。
但是送就送,有什么稀奇的?周梨不解。
正要说乾三小题大做,忽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了,只连忙问:“表哥自己送,乾一没跟着?”
“他不叫大哥跟着,大哥觉得不对劲,叫我来找姑娘。”大家都是成年人,那筠娘子又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李仪要亲自送人回去,其居心再清楚明显不过了。
但筠娘子终究是那等烟花之地里长大的,即便是如今是小有成就,可若是将来作为一国之母,怎么可能?
周梨也愣住了,但还是劝着乾三:“兴许只是知音罢了,你是知晓的,表哥也喜欢古琴,那筠娘子琴技了得,往昔表哥也不得空,难得今日挈炆大婚,又刚好遇着筠娘子,探讨一二也实属常情,你们倒不必这样紧张。”
不想竟听得乾三说过,“其实主子已经不是头一次和筠娘子单独一处了,早前就有四五次,都是属下跟着,因想着主子后院里如今也没个女人,他喜欢同这筠娘子在一处,便在一处罢了,只是没想到,主子待筠娘子却是不同别人。”
“这……”可是叫周梨能怎么办?撇开他是皇帝不说,他也是自己的兄长啊,难道自己兄长喜欢什么女人,自己这个做妹妹的还能跑去指指点点的?而且那筠娘子的出身也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倒也不怪她。
周梨反正觉得真如同乾三他们所担心的那样,表哥真对这筠娘子另眼相看,那也是两人的缘份罢了,外人能如何?
只是可惜,表哥是皇帝,群臣们可以接受他娶一寻常人家的女子,但绝对还没到能接受他能娶青楼女子为妻的地步。
除非表哥将这筠娘子做侧夫人。
可是表哥偏偏又说过,想要一世一双人。
周梨有些晕了。
偏偏这个时候乾三催促起她来:“姑娘你主意多的,倒是快些想法子了,这天下到底才是初定,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主子呢!我们也不是低看筠娘子,只可惜主子身份特殊,她实在不是良配。”
“我想想,你先别急,这事不是还没确定,也就是见过几次面罢了,也许真的就是知音。”周梨眼下不知事情全貌,只能往这一处想。
又晓得乾三说的没错,这天下初定,看似风平浪静,但这底下的暗涌急流却不少,如今又是样样新政在推行,大家能接受新政已经实属不易。
但叫他们接受一国
之君去娶一个青楼女子,不晓得多少人这心理上无法接受,是要乱套的。
于是叮嘱着乾三道:“此事也不要着急,当下是先捂住风声才是,等我明日去寻他,问个一二,如果当真是你们所担忧的那样,咱们再想法子。”
乾三听罢,自是赶紧去了。
只不过他来了这一趟,让原本就身心疲惫的周梨却是满腹担忧,哪里还能睡得着?
第二日也是与那柳相惜一般早起,没吃早饭便直接出门去了。
柳相惜只觉得她此举奇怪,按理今日该多休息多休息才是,昨日回来得那样晚。
但因周梨走得急,他也没问得个缘由。
而周梨这里,一个晚上翻来覆去是没能睡好,偏这个事情还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就是想要找人商量对策也不知商量什么。
因此天一亮,就匆匆起身,拦了一辆客马车,直接去找李仪。
还是乾三开的门,见了周梨大吃一惊。
实在是周梨今日的状态不怎样好。
“你主子呢?昨晚几时归来的?”周梨问着,一面往里去。
乾三跟在她身后答话,“约莫三更左右,听大哥说,他们又说了些话,喝了两酌酒,倒也没有什么逾越之举。”只暗自庆幸,万幸那时候已经晚了,筠娘子那边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比不得那些真正的青楼里正是热闹。
所以没叫人察觉。
可偏偏是没有什么逾越之举,才让乾一几个更为担心啊!
周梨听罢,想着既是回来得这样晚,那自己倒是来得早些了,便道:“如此,我去客房等他。”
正说着,却见乾一从那小院子里走来,“姑娘来了,主子也起来了,属下去通传一声。”
片刻,那乾一便来请周梨进去。
这时候的李仪已经洗漱好了,厨房里也将早膳给摆了过来,因周梨的到来,也是多添了一副碗筷。
表兄妹两个对立而坐,李仪将乾一几个都遣了下去,拿了竹勺替周梨盛了一碗小米粥,又给自己盛了一碗,见周梨打量自己,方笑道:“你看我作甚?这个时候,相惜应该也才将菜买回家罢了。吃饭。”
周梨点了点头,却是不知如何同他开口。
哪里晓得周梨端起碗来,吃喝了一口小米粥,忽然听得对面一脸淡然的李仪忽然说道:“我的确心悦筠娘子。”
周梨当时整个人就像是雷击过一般,连喝了半碗小米粥压压惊,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着李仪,试图从他脸色找到半分开玩笑的神情。
但李仪再一次口齿清晰地告诉她,“我心悦她,没有开玩笑。”
周梨这次十分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了,就是乾一他们所担心的那样。只不过也没忙着说什么,只将一碗小米粥都吃了后,往自己碗里夹了好几个薄皮晶莹透亮的虾饺,蘸水也不沾一点,全部一口气给吃下后,将碗筷放下,擦了擦嘴,才看朝李仪。
“那你怎么打算的?”
李仪似乎一点都不为此事担忧着急,慢条斯理地噘嚼着,整个人就这样坐在那里,有种说不上来的优雅贵气。
半响后,他才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我父亲子女不少,算上儿子得有七八个,我是最小的,但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也许他走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我这个儿子的存在。”
他话到此处,忽然神情一转,目光里多了几分凛然:“谁曾想,他们都死了,唯独我活着,可见这兰台所有的运气,都被我一个人给占了。你看当年那些人不知究竟哪一个才是我,苦心设计让马家坝子坍塌了,可我仍旧死里逃生,叫你们救活了。阿梨,你看我运气好吧?”
周梨点了点头,真要这样讲,他运气实属不错。
李仪继续说道:“母亲虽知晓我不是亲生骨肉,却待我如血亲一般无二,知晓我生母还活着,还让我们母子相见。父亲对我也好,完全将我做亲儿子来养,后来遇到你们,找到玉阳他们,所有的人都一心一意对我好,甚至将我作为他们所有人的主心骨和信仰,我的一举一动,都关联着他们喜怒哀乐。”
大家对他的好,他是明白的。
他一样也清楚,人不可太过于贪心,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江山已经在他的手里了,手下还有这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亲人们在一同努力打造父亲早前所期待的国度。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给毁掉了。
所以他喜欢筠娘子,也知晓筠娘子对他的情义,但也只是仅仅止步于这朋友之间的关系罢了。
因此他和周梨说:“你告诉乾三他们,不必太担心,我知晓如何取舍。”他已经下了决心,往后不会再去见筠娘子了。
她很好,值得更好的男人,而不是跟着自己,遭受天下人的非议。
她的曾经不是她所愿,但确实是发生了,自己不在乎,可是老百姓们却没有办法接受帝王拥有这样一位妻子。
当然,自己也可以如同历朝历代的帝王们一般,用那雷霆手段,反正自己是天下第一人,位高权重,掌管着无数生杀大权。
但是李仪不想,那样的话他与前朝的帝王又有什么区别呢?
“表哥……”周梨听到他的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己还在犹豫,如何同他说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没想到他竟然一开口就道明,往后不在与那筠娘子来往。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大家所担忧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说过,人不能太贪心,我虽是不才,但手下有那么这些能臣猛将,这个江山已经如我父亲所预想中的一样发展起来,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将这一切给毁掉了。”这毁掉的,不但是贞元公留下的遗愿,更是天底下老百姓们再一次跌入水深火热之中的痛苦。
那样的罪过,他也担不起。
他想过,即便是他劝说过了群臣,说服了他们。
但是后虞的天下太大了,不是所有的人都满意他这个皇帝,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接受推行的新政,他们无时无刻都在找茬,随时随地都准备好如何将自己这个不像是皇帝的皇帝给推翻。
然后再回到了那个腐朽的旧时代。
因为只有那样,位高权重者才能真正随意掌管生杀大权。
他这样清醒,反而让周梨忽然心生出一种悲凉来,替他难过,“表哥,对不起。”
“你为何同我说对不起?”李仪笑问。
“我帮不上你任何的忙。”甚至她还是作为说客而来的。
“你没有错,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当要明白,该失去些东西,毕竟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如今算是幸运的,唯独这情一字不能自己随心所欲罢了。”
可他越是如此豁达,反而还来劝起周梨,越发让周梨心疼起他来。
周梨和他一起出的门,只不过今日无大朝会,所以走了一段,周梨便下车离开了。
那乾一望着周梨在路边等客马车的身影,将目光缓缓收回来,只同乾三说道:“主子和姑娘,并非真正的表兄妹,可惜了。”
乾三听到他这话,明白了他言下之意,吓了一跳,“大哥,你莫要胡言。”不过是挺可惜的。
而李仪的那些话,始终在周梨心里起伏着,她是忽然就明白了何为高处不胜寒。
果然站在高处的人,一生就要受尽那孤独的。
这件事情,仿佛艳阳天里忽然卷来的一场小雨,落地后甚至都不留任何痕迹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