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这些砍伐者一到凤凰山就遭到了群殴,还觉得委屈。
但事实上,即便是不用来此种树,他们也会被安排到就近州府的各处矿洞里劳作,怎么也不可能用税赋闲养他们。
上京诸事如火如荼,虽说偶尔有些小挫折,但也算是一切都顺利。
只不过传国玉玺从太监们的手中找到,的确是有些讽刺了。
此消息传出去,李晟和李木远这叔侄俩又被文人们用诗文狠狠嘲讽了一波。
李木远在一处小城镇的码头上,隐姓埋名扬了一张卦番,给人测字糊口。
江边先是传来了传国玉玺在上京被找到的消息,与之一起传来的还有着那些阉人和宫女们私藏的数万万金银财宝。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这些低声下气的宫人们,竟然犹如蛀虫一般,私底下贪墨贮存了这许多钱财,可想而知,原来这宫中到底是有多富庶了。
上头主子们指缝里露出这点毛毛雨,攒起来数量都如此惊人,可见原本这些宫中的主子们,个个都是金银玉石养出来的。
这也难怪了,为什么当时大虞连将士们军饷都发不起,更不要说是在各处建立书院,免费让适龄孩童入学,或是推行各种新政,免除原本的苛捐杂税。
而后虞一直有银钱做这些事情,只因没有皇城没有后宫,没有三千佳丽,也没有那白养那么多闲人。
所以此事发生后,更多的人将这李仪作为圣祖明君来看待,又想着他连太庙都没进,于是连带着他手底下这些功臣良将们,各处也都愿意自己出钱修建庙宇,供他们香火。
最近这江边一直从别处运送而来的木材,就是听说各城镇老百姓们自己捐钱,宽裕的一两五两,家里拮据的三钱两铜,反正都是各人的心意。
由着他们选出来的德高望重之人主持着操办,有钱出钱,没钱出力。
用他们的话说,求菩萨神仙如今也不如拜当今这皇帝和官员们有用了。
官员皇帝他们是能去找的,可菩萨和神仙在天上,上哪里去找?难道还能托梦不成?
每一次那些材料从李木远的摊位前运送过去,就将他气得肝疼,他实在不明白,凭什么那李仪可以得到如此殊荣?试想他爹贞元公在世的时候,即便是受群臣和老百姓爱戴,但也没有这等殊荣啊!
但是他现在除了恨和嫉妒之外,如今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配拥有,且还要做这种最看不上的下三滥活计来维持生计,每每想到此,心里就堵的难受。
他本就是天身体弱之人,纵然是后来苦学武功,但如今心郁结不通畅,更是容易疾病加身,使得他这入冬以后,病痛接二连三,又再没了从前的那等名贵药材来滋补,每日辛苦测字赚来的几文钱,除了买些汤水糊口,余下的全拿去抓药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去找皇甫越。
皇甫越的背叛是他如何都没有想到过的。一来他们是有那结袍之谊,二来这皇甫越也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没有自己怎么可能有现在大名鼎鼎号称杀神的皇甫将军?
可是他最后竟然也叛变了自己这个主子这个兄弟这个伯乐。
有时候李木远抬头望天,觉得这老天爷实在是不公允,他身边一个个人都这样叛他而离去。
凭何那李仪一个从乡底下长大的土鳖,仅仅是因为有那贞元公的血脉,就能众星捧月,贤臣良将围绕。
他想他若是有那些人,早就成了大业,怎么可能像是李仪那样傻傻地蜗居在屛玉县那样的小地方?
起风了,江边的天色越来越沉,他冷得下意识地收紧了衣襟,一面伸手去扶着那被风卷起来的卦番。
这时候只听人说,江面下雪了,今日应该就最后一班船了。
他便想,既然只有一班船,那等这些客人走后,自己也可以收摊了。
只是握着袖中那几个轻飘飘的铜板,那欠了王大夫的要钱,今日又还不上了。
一面开始回想起自己往昔的荣华富贵,以前他还以为被李晟赶到齐州,就是他这一生最艰难的时刻,哪里晓得,原来苦难竟然是现在。
他不甘心啊!尤其是曾经被一个所谓的‘系统’短暂地绑定过。但他不认可什么系统,只觉得那就是知晓天机的先机,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指不定有它的帮助,现在大业已成。
而现在传国玉玺再次出现,他觉得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只要拿到传国玉玺,就能召集各处旧部老臣,还有这李氏宗族所有人。
叫他看来,这李仪是傻了,他不爱女人抛去了那后宫三千佳丽自己可以理解,可是他竟然连宗族太庙都不曾祭拜,且还不愿意承认宗族这些皇亲国戚们的存在。
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些皇亲国戚,到时候手底下的群臣若反了,以他一人之力,难道还能压得住?到底还不是要靠皇亲国戚靠自家人?
只不过如今李氏宗族以及不少权贵早在自己和李晟开战之前,就已经迁移到了河州避难,可惜那是龙玉的地盘上,不然自己早就马不停蹄赶过去了。
船只好像靠岸了,码头上的行人忽然多起来,但因江面的雪飘了过来,大家都行色匆匆,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让李木远有些沮丧,曾经作为帝王的他,实在没有办法卑躬屈膝地如同其他同行一样,上前去揽客。
但他还没有意识到,没有了权力和荣华富贵的装潢,他早就失去了原本的一身尊贵,而连日以来的逃难躲藏和艰难逃生,也彻底将他骨子里那仅剩下的一点贵气和骄傲磨得所剩无几。
如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袍的他,和所有贫困潦倒的中年男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了。
但就他这幅光景了,皇甫越还是将他认出了。
“允之。”皇甫越一样做了乔装打扮
,但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他,无论怎么变换妆容衣裳,那身上都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杀气。
使得他在那船上的时候,周边的人都小心翼翼的,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惹怒了他这位英雄好汉,给扔下寒冰刺骨的江水里去。
已经不知道多久,自打李木远那最信任的三国舅景世成走后,就再也没有听到有人喊他的字了。
他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见着那个戴着狼皮帽的高大男人,因对方脖子上还有围脖,挡去了大半张脸,只唯独露出那一双眼睛。
使得李木远有些不敢相认,下意识就将他当做客人,“先生是要问什么?先写一个字吧。”他说着,将纸笔朝对方推过去。
皇甫越将他浑身打量了一眼,到底是曾经的主上,又是自己的结义兄弟,哪怕他和自己结义的目的是什么,皇甫钺由始至终都明白。
但却仍旧深刻地明白,自己后来能执掌几十万大军,都是因为李木远给自己提供了第一个平台。
所以他也是自己的恩人。
于是皇甫钺提笔写了一个‘恩’字。
李木远拿着字,早就察觉到了对方打量自己的目光,这个时候十有八九是确定了眼前这人是谁。
虽说诧异他此刻为什么会出现于这里,且还能如此精确地找到自己。
但李木远此刻都深深埋怨着他对于自己的背叛,因此看到他写出这个‘恩’字后,就发出一阵轻蔑的冷笑来。
然后抬头看着眼前的皇甫钺:“一人虽是大,却被困与这口中,口仿若一方井,纵使下面还有心,也难逃升天,而且这心有三点,可解为心思略重,且将匕围在其中,我是否可以说你此番来意居心不良?胸怀杀意?”
他说罢,又冷笑起来,不等那皇甫钺开口,便凌厉一问:“怎么,带着本王的几十万大军投了还不够,还要两本王的项上人头拿去邀功?钺,你的野心不小啊!”
事实上,他一开始就几万大军而已,余下的军马都是皇甫钺在一次次胜利的战役中逐渐经营起来的。
皇甫越听着他的解读,却不认可,“小时候在乡下放牧,听闻学堂里传来先生的将这个字,是情义是感恩,而非允之你所言之意。”
他看着眼前的李木远,作为一个读书并不算好的武将,他一下就明白了什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什么又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1,原来都是属于当时人的心境而言。
一如此刻眼前的李木远,他看‘恩’得出来的结论。
然而皇甫钺怎么可能来杀李木远?费劲这千辛万苦寻来,只是想叫他有个好善终。
他是认可这李木远才华的,但是这些才华在底层的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实用性。
所以他早就料到了李木远会穷苦潦倒,如此这会冒险寻来,便是想给他一个安稳的余生。
可如今看来,李木远又未必领这份兄弟情义,更何况早在当初他执意将皇甫钦送去齐州换周梨的时候,自己就该明白,这份兄弟情义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高攀。
自己当他是兄弟,愿意牺牲自己的亲弟弟。
可是他若当自己是兄弟,是不会让自己的亲弟弟去牺牲的。
1《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出自宋代禅师青原行思
第149章
万幸皇甫钦到了齐州, 并没有受到任何性命威胁,且如今在屛玉县过得极好,还入了十二属, 替这老百姓们尽得绵薄之力,也不枉然少年之时所誓。
他们虽非出生在最底层,但却因家道中落, 不得不吃这人间百苦,又因身后无大树可乘凉,因此从前行事各种受阻,一腔的热血无处而洒。
也亲眼看到了底层老百姓们艰难生存,一生所梦,便是想为老百姓们做点什么。所以当初李木远抛去橄榄枝的时候,皇甫钺其实是不认可他这个被王叔夺了帝王的失败者。
但他的确太需要一个机会了。
于李木远, 他或许没有做到传统意义上的效忠, 但是对于天下,他是无愧的。
而他眼下这话,却是叫李木远嗤之以鼻,“你一介武夫,什么时候竟然也是这样巧舌如簧?”
皇甫钺是了解李木远性格的,更何况现在他作为一个曾经的帝王,落魄到了此地步, 所以完全可以理解此刻他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也自然就不会恼怒他这些不客气的话语。
虽没有做到当初对于他的恭敬尊崇,但也做到了作为一个朋友的尊重,“不是诡辩。”
“呵。”李木远笑了一声, 到底这天还是冷了,飘落下来的白雪对于穿着旧棉袍的他很不客气, 一阵阵寒意很快就穿透了不算厚实的旧袍子,冷得他下意识地将两手都收进袖笼中。
他这个将手伸进袖子里取暖的举动,忽然叫皇甫钺觉得有些心酸,他是有慈悲心的,对于李木远的所有不赞同,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谅解,所以他扫去了那凹凸不平的长桌上的雪,伸手替李木远将那些吃饭的家伙都收进了一旁的布袋中,“你不必与我置气,雪越来越大,天也越来越凉,走吧。”
李木远觉得他这是在可怜自己,略感到有些被羞辱的意思,但天太冷了,这雪也太无情了,一如那些离自己而去的所有人一样。
最终他还是屈服,任由皇甫钺收了摊,跟着进了一家小酒馆。
店家刚温过的酒带着热气,很快将李木远一身的寒气给驱散完了,许久不曾踏足过的这样的雅间里,哪怕在这样的小城镇上其实很简陋,但也给了李木远许久不曾有的温暖。
但这份温暖并不能让他原谅皇甫钺的背叛,明明曾经这天下,差点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一切都是因为皇甫钺。
因此在两三盏热酒下肚后,又垫了些如今对于他来说颇为丰盛的饭菜,他的怒火便也重新随着这恢复的体温而升起了。
“你以为,本王会原谅你?”所以他挑眉开始讨伐起了皇甫钺来。
酒有些凉了,皇甫钺继续自己动手在桌上的小泥炉里温着:“我以为你看出来了,我不是来求你谅解的。不管如何,我们曾经共同朝着这一片天地磕头,不求有难同当,但求有福同享,这话我始终记得。”
“所以你如今来施舍我?可笑。”其实在没看到皇甫钺的时候,李木远对于自己的未来还因为传国玉玺的出现而充满了期待,觉得也许自己这潦倒不如意的人生,完全可以借着这传国玉玺重新改写。
未来,应当充满了无限可能。
但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从善如流的皇甫钺,李木远忽然丧失了原本的积极。他了解皇甫钺,这个在战场上屡战屡胜,杀气腾腾的杀神大将如今能眉目慈善,语气和蔼地跟自己这个旧主坐在这里。
可见,这天下怕是真要太平,再也不允许任何人翻起半点风浪了。
但心底总归是不甘心的,所以李木远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凭什么?难道就仅仅因为贞元公?因为他身体里那点可笑的血脉?便让你们一个个前赴后继,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在所不辞?”
皇甫钺一板一眼地纠正着他,“不是为他。”随后放下酒壶,认真地看着皇甫钺:“也许说是为了天下老百姓,你可能觉得道貌岸然,所以那你就权当是为了我们自己吧。”
“呵呵,本王的确不明白!”李木远当然不会相信什么为了天下老百姓的鬼话,人哪里有不自私的?“我给了你兵权,给了你无数的权力,完全放手于你,那战场之上,便任由你主宰,可是你却自甘堕落,愿为那霍家的小子作为马前卒,实在是可笑。”
皇甫钺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怎么想着试图劝服李木远相信这个崭新的王朝呢?他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由始至终所追求的,并非全部的权力。
他也是有心的,哪怕他在战场上犹如冷面阎王,杀人不眨眼,但是面对身后的千千万万同胞百姓,自己自然是希望他们对未来的生活有期盼。
这仅仅是当初他在辽北大军当前,选择投了的缘故。
但是他没有想到,真正接触或是融入到了这个新生的朝廷之后,他才意识到,为什么当年有那么多人如此狂热地追着贞元公。
他不知道贞元公想要的盛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想,眼下可能才是建国之初,但他却已经从老百姓们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是所谓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