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陈慕比从前长了些肉在身上,像些人样子了,他看到周梨来,一点都不意外,反而问她:“见了十三娘么?”
周梨摇着头,“还没顾得上。”她如今作一小厮装备,脸上那莫元夕用花汁液染了些灰褐色的粉涂在上面,整个人看起来黑黝黝的,又粘了几个痦子,眉毛也粗粗的,的确没了从前的那明媚模样,倒像是个又黑又瘦的丑陋小厮。
一面问着陈慕:“你如今觉得怎样?”
“有贺先生在,这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陈慕说着,另外将一张黄纸递给周梨,“这是十三娘这段时间查出来的,我们一个都没动,且将不少图纸故意泄露给了他们,想来如今已经带回齐州去了。”
周梨这会儿也懒得在骂他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李木远如今就在这全州,不见得能回齐州去。”只不过他那几个舅舅都非寻常之辈,也是野心昭昭,更何况李木远还有几个小儿,他若真死在了全州,只怕景家那几个舅舅立马就将李木远的儿子扶持起来。
所以齐州几个州府想要像是此前杜仪手底下那些人所言,抓了杜仪就能拿到,那就是痴人说梦。
陈慕虽在这临渊洼里,但外面的消息自然是从未断过,因此周梨考虑的这些,他和贺知然那里也想过了。所以才大大方方将改过的图纸任由他们带回去齐州去。
“孝蓝怎样?”他问了一句,到底是自己的媳妇,又有了身孕,还和自己一样中了毒,因此是很担心的。
周梨倒是没想起罗孝蓝如今怎么样?反而是想起陈夫人那乌青的眼睑,哭笑不得:“也是难为大家了。我早前要是没去丰州,我一定劝你们,做戏而已,犯不着如此认真,可怜你祖母和你娘,只怕这一阵子都没睡好。”但她还是想吐槽,谁想出来的馊主意?
陈慕咧呀咧齿,“她说想要骗过对方,自然是要先将自己骗过去,不然如何叫对方信服?如今就差找个好机会和我娘她们决裂了,我听说我大嫂也快到了,是个好时机。”
“不行。”周梨想都没想就出言拒绝,“她有了身孕,不能去齐州。”
陈慕摇着头,“来不及了,我们准备了这么久,如果错过这一次机会,下次再想蒙骗他们,怕就没这样容易了。”他看周梨沉着脸,生怕她会去阻止,只着急起来:“阿梨,杀李木远不难,难的是齐州的景家,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如果景家不倒,杀了这个李木远还有第二个李木远,阿初在南方,也许现在已经跟朝廷的军队遇上了。”
而齐州离灵州如此之近,他们极有可能和李晟暂时签订条约,转而来一起对付灵州。
所以越是拖下去,对灵州就越是不利。
现在景家主动来人,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周梨此时此刻只想骂一句疯子!她不过是去了丰州一阵子,这两人就私自做了决定,连商量的人都不多找一个。
不过幸好,有贺神医,陈慕身上的毒已经解去。她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罗孝蓝去齐州,“我替她去,贺先生也擅易容术。”大不了到时候自己吃点丹药,也弄出一孕相来就好了。
但是陈慕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你这身高,怎么作假?”
这就很伤人,周梨一下就泄了气,瘫着肩膀缩在那可自动按摩的椅子上,“你这样说来,我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了。”
“当时也不知你何时从丰州回来,我们俩这计划里也没你啊。”陈慕倒是坦然得很,又劝着她说,“正是孝蓝那里有了身孕,才更能将他们信服,得过一阵子,图纸虽是已经到手,但是没有我,他们必然是做不出来的,到时候该拿孩子来要挟我,我就可以顺利成章带着我的团队去往齐州了。”那一阵子也只是为了避开那两个暗卫。
那两人也是无孔不入,也就是他夫妻二人在床上的时候,她们才不会盯着。哪里晓得这本意是在床榻间商议详细计划,哪里晓得真就有孕了?
他说到这里,就有些为难了,“就是不知道那时候萧将军他们可是已经得
了空,若还是在同这李木远纠缠,我这个里应外合的法子就行不通了。”
周梨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叹气道:“你两个就不擅长这些个计谋,偏要学人家,如今也是弄得骑虎难下不说,还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地,我也是无语了。”
话虽是如此,但仍旧要将这计划各处漏洞给补全了。
一面细细总结了一回,不过就是罗孝蓝的表姨母派人找来,她如今是那二国舅景世安的宠妾,又生了儿子,所以也是替她儿子谋划,便想在这些事情上来争个脸面。
恰好那段时间,临渊洼里混来了细作。
两人便合计着,想利用罗孝蓝这表姨母的关系,接触到那景世安,从而从齐州内部来下手,将整个齐州的权力中心瓦解掉。
想法是很美好的,但是对方也不好糊弄,一下就投诚了他们也不信,也就是弄出这些周折来,可对方仍旧是小心得很,一面许给罗孝蓝无数的好处,一面又暗地里给下了毒。
罗孝蓝那边还好,借着怀孕之事不断催吐,毒倒是解得差不多了,倒是陈慕这边,要不是周梨上次从这里路过看他那副鬼样子,借机拿他和罗孝蓝之事来做说辞,把那贺大夫请过来,周梨是真怀疑陈慕是要任由这毒入他五脏六腑了。
只是贺大夫来了,怕是景世安那边也猜到了陈慕身上的毒已经被解去,那么将罗孝蓝带去齐州,的确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按理来,这个计划实在是乱七八糟的,所以那边到底对罗孝蓝信了几分,周梨也不清楚。只不过陈慕也说的对,到了这个时候了,若是放弃的话,下次不好找机会了,而且他俩这一阵子的苦头也白吃了。
也安慰着自己,也许正是这样糟糕的计划,反而显得更真实,更容易获取对方的信任吧。倘若完美了,反而引人起疑心呢!
但她想到罗孝蓝如今已经算是和陈慕‘决裂’了,眼下又要计划和陈家断绝来往,她是不是一开始就抱着了这样剑走偏锋的想法,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就不会连累陈家和陈慕了?
所以她忍不住问陈慕:“当初她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你如何想的?”
陈慕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自己。随后那削瘦得颧骨都凸出了好几分的脸上,露出个笑容来:“我这个样子,居然有人愿意为我付出性命,我肯定是不能辜负她的。”他会殉情吧。
周梨听到这话,也不知是该哭该笑,笑罗孝蓝还是有些眼力劲的,找了个可靠的男人,此前自己还一直都认为是罗孝蓝单相思,毕竟陈慕一直没有什么表露。
可是如今看来,他的确不是个擅长在感情方面表达的人。
就凭着他眼下这句话。
只不过哭的是真到了那一步,天才陨落,大虞之痛啊!一面想起那日自己去见罗孝蓝时,她捧茶的时候与自己露出来的手势做了提醒,“如今那景家的人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我也没再去了第二次,只怕对方也信了我与她决裂。如此,他们应该想不到我也会去齐州吧。”
“你去齐州作甚?”陈慕担心地看着她,“你若走了,粮草之事谁来负责?”
“本来是没打算去的,可是现在你们俩乱来,我不去谁和你们里应外合?”又答着他后面的话:“去年提拔上来了不少人,如今也开始熟练起来,我让元夕将手里的事情安排下去,又有甲字军里的几位女中豪杰帮忙,我表哥那头也会留心,粮草之事自然是不必担忧。而且我已经放了消息,去往奇兰镇,那边多个寨子已经开始飘雪,再过一阵子我遇到雪崩受伤的消息会传开。”她已经做了万全的打算,更何况余下就算有什么地方出了漏洞,杜仪那边也会立即给自己补全。
陈慕‘哦’地应了一声,“那感情好,你也在齐州,孝蓝也许会安心些。”当然,他自己也安心些。
对于周梨,大概是一开始她无条件支持自己信任自己,所以陈慕对于她真的是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因此他现在听到周梨也要去齐州,虽有点小愧疚,是因为他和罗孝蓝这一次的计划牵连了周梨去那边冒险,可当时情况紧急,他们也怕叫太多人知晓,所以只能两人做了决定。
但因为周梨去,他觉得好像也不是那样难了。
如今只希望一切都顺利。那时候,他们都会以为自己是不甘愿被威胁过去的。
孝蓝说人都是贱,这话陈慕是赞成的。
倘若自己真投诚,一点功夫没叫他们费心就过去了,只怕还处处防着自己。可如果经过了这些折腾,他们将自己弄过去了,反而越发焦急想要自己替他们心甘情愿做出武器来,到时候自然是要给自己诸多方便,戒备也少了许多。
现在图纸已经送过去了,他们的人做不出来,怕是心急如焚呢!那么也会加快想办法让自己去齐州之事了。
而此时此刻的灵州,罗孝蓝在周梨那日来过之后,说了那样一句话后,果然是引得了那俩暗卫的同情心。
那姐妹俩跟在罗孝蓝身边几个月了,亲眼看到罗孝蓝怎么为了陈慕而讨好陈家人,不想最后还被这陈慕给无情抛弃了。
以前真以为那陈慕是铁石心肠,如今是恍然大悟了,原来陈慕喜欢的是那个周梨啊。
“我不想待在灵州了,那陈慕的大嫂还没来,她们就一直念着,我就想我这样的孤女,当初她们怎么就同意我嫁到陈家了,原来不过是将我作那取乐打发时间的玩意罢了,亏得我还每日早起与她们晨昏定省。”罗孝蓝坐在窗前,辕门是半敞着的,能看到外面来来往往的身影,她这满口里全是怨气。
那是陈老太太和陈夫人为了迎接长孙媳妇和曾孙子而在做准备。
万紫千红姐妹俩是十分体谅她说出这番话的,她们觉得亲眼见证了罗孝蓝的黑化。
爱而不得啊!也觉得那陈慕不是东西,现在听到罗孝蓝的话,觉得这陈家婆媳也不是东西!
就是有些替她不值得,“表小姐,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当初你就不该轻易放弃了那金商馆的权力,不然这临走前,还能摆他们一道。”
罗孝蓝心想幸好放弃了,现在的诸多变化都是他们当时没料想到的,比如现在南方战事。
但面上却满脸含恨,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若是早知晓,当初便如何也不会放开手中的权力。”她表现得很后悔的样子。
这万紫千红姐妹俩也没半点疑心,但罗孝蓝要去齐州,两人也拿不定主意,只回着她道:“表小姐别心急,咱们还要再等一等,毕竟你身份特殊,你想要离开灵州,也不是那样简单的,等主子那边的消息再说。”
“有什么可等的?”她低头摸了摸还平坦着的小腹,“我不信,那陈慕已经冷血到了这个地步,连他自己的骨血都不要了,这陈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那千红也觉得,这孩子哪里能不要呢?不过现在的确不能走,又听得墙外面有人朝这里走来,便和万紫示意了一眼,顿时两人就像是影子一般,从这屋子里消失了。
外面的丫鬟敲门进来,只见罗孝蓝满脸忧郁的模样,行了一礼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少夫人,老太太那里找人来做衣裳,说您和大少夫人相差不了几岁,想来喜好都差不了多少,想请您过去替着挑几个花样,也好提前给大少夫人将衣裳做出来。”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一会儿便过去。”罗孝蓝目光仍旧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窗柩。
那丫鬟只觉得二少夫人这一阵子状态实在不好,但一想到和二少爷之间闹成了这样子,能高兴到哪里去?又想着自己私底下听说,二少爷
还叫她给气得病了呢!
丫鬟退了出去,那万紫千红确定她走远了,才从暗处出来。有了刚才罗孝蓝那话做铺垫,如今她们就越发同情罗孝蓝了,“这陈家老太太果然是偏心,给大儿媳做衣裳,却要你去挑花色。”
事实上,前几日陈夫人才给罗孝蓝做了几身。
而眼下也不是真要叫她去挑花色,只见她闷在院子里,怕对身体不好,想喊过去说说话罢了。
罗孝蓝心里却是暗自庆幸,心想这刚好是瞌睡来遇到枕头了,不过却不敢多往这方面想。只想着祖父说过,自己是个喜形于色之人,不是很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因此她是时时刻刻怕自己露了陷,叫这万紫千红发现自己是在做戏。
于是又自己开始给自己洗脑,然后阴阳怪气地说了句:“是啊!这样作践我作甚?”
“你要去吗?”万紫问着她。
“自然要去。”她实在等不及了,想早些去往齐州,这计划早日完成,她也不必在这样,不然极有可能会成了神经病。
然后她真去了,挑了几个十分老气的花色,陈夫人和陈老太太忽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来。
但也没法,只能将这些个老气不已的花色都拿出来,叫人去做衣裳……
罗孝蓝则暗中打量两位长辈的脸色,她们虽没表现出什么不悦来,但那心里大概也看出了自己的故意的吧?只愿那大嫂别恨自己,这实在是没办法。
她盼着去齐州,早早叫这场计划得个结果出来。
而齐州这一头,那李木远为了并肩王的墓,带着三国舅景世成便亲自去了,留了大国舅景世南和二国舅景世安。
这两兄弟本来就早就不和睦,如今李木远让他们俩同那些心腹大臣一起掌握这齐州诸事,也算是求了个平衡。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二国舅景世安已经早在灵州起了心思,将目光放在了那临渊洼陈慕的身上,也算是目光毒辣,一下就从那灵州诸多人才中看到了这陈慕的价值所在。
不但如此,为了双管齐下,还利用他的一个宠妾在灵州搭上了线,不出意外的话,那不世天才陈慕便是他麾下一员了。
只不过他是个小心的人,不敢贸然行事。
可如今他得了那图纸,只觉得精妙绝伦,让自己暗地里收拢来的那些工匠们都照着图纸打造。
却无人能做得了!这叫他有一种看着美味当前,中间却有一层屏障阻挡着,无法一口咬下去的痛苦。
加上又才得了消息,那萧十策等人已经开始在集结军队,看样子是下定决心要将自己这个不可一世的侄儿留在全州了。
到底侄儿这一趟去全州,是有些贪心了,恐怕真的回不来。
若是李木远自己都回不来,那景世成只怕也艰难了。所以在景世安看来,到时候这齐州便是他和老大景世南两人龙虎相争。
如今他们兄弟俩的势力不相上下,可若是自己得了这些武器再手,这齐州稳落到自己的手里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
那时候齐州少主由自己选择扶持,那这大虞的天下,不迟早是自己的么?
“万紫千红那边如今怎样了?”他有些急了,握着那些精妙绝伦的图纸舍不得放手,实在难以想象,若真给做出来了给手下的人佩戴上,岂不是一人抵十人不止?
他等不得了,实在不行,就将那陈慕的女人抓来,他即便对这女人没意,可是那腹中的孩子,他不会不管吧?
第125章
骄阳烈火, 炙烤着那碧绿连天的荷塘,周梨被那枝头上的蝉鸣声吵闹得有些头脑昏昏,斜靠在那躺椅上, 似已能瞧见从荷塘里蒸发出来的水汽,不少荷叶已经开始有那焉败之相。
她已经到这齐州几日了,这样炎热的高温在齐州是罕见的, 且已经延续五六天了,以至于这两日街面上总有些人在那里人心惶惶地说起哪一处发生旱灾的时候,起先也是这样的高温。
“方才我那不成材的弟子打发人来,说是那二国舅安排去接陈二少夫人的人的,已经将她带出去全州了,若是快些,五六日的功夫便是能到这城里了。”说这话的是鸠摩和尚, 他是今年二月来这齐州的, 原本六根清净的头顶,如今已经是续起了不少苍白的短发,用一顶比乌角巾要小上一圈,但也不失稳重的冠遮挡着。
周梨以前住在元宝街的时候,没少往那鸠摩和尚所在的药王菩萨庙里送饭菜,只是当时并不晓得,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原来是二十年前名扬天下的大儒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