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手握着屛玉县大权的杜仪也不好受,他无心玉屏县,只想在这里修生养息一段时间,哪里晓得白亦初竟然将这大权交托到自己的手里来,心中实在是自责难当。
倒是手底下的陈正良劝着:“是小霍将军的一片心意,少主如今择决艰难,怕是小霍将军也看在眼里,斗胆替少主您做了这个决定。”
姜玉阳也附和道:“正是,如今齐豫两州战火已起,全磐两州又俱毁,天下老百姓正是惶恐之际,少主您如今又有公孙与霍家两门猛将在跟前,还有何所惧?”
“我不是怕,我是怕战起百姓寒苦。”杜仪即便早早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也是从小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试想当时也算是太平盛世了,可他们这些底层庶人仍旧过得不如意,若真再起战火,那天底下将是真真生灵涂炭,没有一点活路了。
陈正良一直觉得杜仪有贞元公的仁德,但这父子俩都少了些杀伐果断,若是如此妇人之仁,将来怕也难成大事也,要步贞元公的后尘啊!
可是将他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头急得不行,只揪着下巴底下的几抹白须,“少主啊,老朽总共撑死了也就活个三万天,这已经将近大限了,就不能让我陈某人闭眼前,看一看这天下盛世如何?”
他
是个急性子,长吁短叹,见杜仪没个反应,只有指着这屛玉县,“天下如何治理,这屛玉县就是现成的例子,许多律例老朽和诸公都瞧过了,到时候少主您照搬就是。猛将,您要,有!霍小将那样子,简直和当年他爹一个模样,再有公孙家的四个小儿郎,哪个上阵不得以一敌百?”
姜玉阳怕他将人逼得太过,又见他情绪比心怀愧疚之心的杜仪都还要激动,只一把将他给强拽了出去。
老头还不满,“姜家小子,难道我老头还说错了不是?”
姜玉阳则安抚着,“我瞧少主这样好,重情念旧!将来若真是功成名就,即便我们不求什么富贵荣华,但也好歹能保半生平安。”
他这话,倒是一下提醒了情绪颇为激动的陈正良,忽然想起了那些开国元勋们的惨痛下场,一时也是干咳了一下,“姜家小儿,你不可胡言。”但一头又摸着那下巴的几根白胡须,自省起来:“或许,的确需要些时间给他考虑。”
“正是该这样,赶鸭子上架,也得有个过程,更何况少主对于周姑娘和白公子是怎样的感情,您该清楚,这如今权力是白公子自己给的,少主心中本就有愧,您还这样催促他做决定,实在是不妥当。”别人不知道,但姜玉阳清楚得很。
当年周梨救了他,后来白亦初又和周梨拿命换了他的命。
当然,这些年来,少主能活下来,替他付了性命的人不在少数,但叫他记忆深刻,叫他有了这后来这如今的,是周姑娘和白公子。
所以杜仪能理解少主对他们的感情,和杜屏儿其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已是当自家手足,如此自然也是需要时间来接受。
不过让姜玉阳没有想到的是,这两个小孩童,带着那一帮朋友,真将这屛玉县治理得如同世外桃源。
姜玉阳想,这大概就是贞元公所预想的盛世吧。只有长幼有序,尊卑不是出身的贵贱而分,女子不必拘在后院里缠花浣纱,也可踏出大门来。
第98章
一时想起这城中种种便宜之物, 皆是出自那远在临渊洼的陈慕之手,便朝陈正良叫道:“陈老,您家中有这样一个宝贝, 实在不该藏匿着,我听闻他同阿梨做了个什么手镯一样的弩箭,那咱们若是有足够的料子, 他是不是可一人一手?”
说起来,这陈正良也非是那无名之辈,乃芦州知府陈家祖父辈,便是当下芦州知府陈大人,也要唤他一声叔父。
只因他年少时候追随着贞元公,后又为那兰台案子,生怕牵连了家里人, 做了个死遁, 从此断绝这关系。
家中除了陈慕他父亲这一辈子,往下的小辈们,都皆不知还有这样一个亲戚所在。
也是如此,当日他们路过临渊洼之际,陈慕见了也当是个陌生人来瞧,并未放在心上,只去和那杜仪见了礼, 便又一心钻研他那一堆破铜烂铁。
陈正良也是把这个小辈给忘却了, 眼下叫姜玉阳给提起,顿时喜开颜笑的,“我陈家祖上荫庇, 得了这样的子弟,等寻个好时机, 我也该写信回去与我这些个侄儿们,好好说道说道。还有我们陈家虽是比不得你姜家,但三瓜两枣,我陈家也是能拿得出来的。”主要,也好让这陈慕不必躲躲藏藏的,家里知晓就知晓,有自己这个老辈子护着,他爹难道还敢继续阻拦他不是?
更何况他做的这些个事业,哪一样不是帮顾着民生的?那自己在道路上行走运送货物的木流马,街道上自己摇旗子的路标等等。
反正这样的好东西,他做得这许多,叫着陈正良来讲,比他那老子做官的贡献都要大呢!
姜玉阳知道他老虽是一把年纪,但却是有几分顽童心的,最是爱攀比,如今见他又提起要陈家为少主大业做贡献,只好笑起来:“谁要你那个三瓜两枣,你还不晓得,澹台家那少主,如今是全力支持少主的。”
柳相惜是真真切切被何婉音刺杀过,甚至是还计划绑架的,但是都已失败告终了。所以他对于周梨那个先知梦,也是万分放在心上的。
因此在和白亦初挈炆他们总结出杜仪就是顾家那信里说的转机后,也是当机立断,白亦初把大权交给杜仪,他则愿意出这银子。
与其如同梦里一样,叫那何婉音给拿去了,倒不如现在自己就给拿出来,还是自己家赚得名声,而非那何婉音占了便宜。
所以眼下已经是发动了他澹台家的所有渠道,无论如何也要给陈慕弄来那些金属,总不能叫白亦初以后就穿着这一身儒衫上战场去。
那样阿梨不得担心死?
反正指望着临渊洼,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凑齐一套像样的铠甲呢!
更何况,现在挈炆还日日催着陈慕要什么大些的碎石机,叫柳相惜来说,现在那几个小的将就用着就是了。
而当下陈正良听得姜玉阳的话,也是又惊又喜,颇为激动道:“天命所归啊!你说着老天爷都逮着给少主喂饭了,他还有什么可愁的?”
姜玉阳见他又开始老调重唱,决定不理会,抽身先跑了。
然刚到衙门口,却遇着一对衣衫朴素的主仆,正垫着脚尖往衙门里探,见了他,那个小厮装束的只上前打躬,“这位爷,劳烦您打听一个人。”
此刻已经是夜深,他两个一口的外地口音,却跑到衙门来寻人,倒是叫姜玉阳疑惑。又因见那小厮穿着洗白蓝圆领道袍的主人也同自己见礼,便回了一个,“两位自远而来,是想找谁?”
那小厮见此,忙示意他主人回话,但他主人似有些脸皮薄,张了张嘴没开口,于是把这小厮给急得,只忙道:“公子,我们找一个叫萝卜崽的。”
原来这对主仆也不是旁人,正是那年白亦初在上京中状元时候认识的珑州考生段少白和他的小厮四饼。
四饼的意思,叫他家公子直接找白公子就是。哪里晓得他公子觉得白公子
也不是特别熟悉,不大好意思。
于是他久见段少白不肯开口,只能提起自己和萝卜崽的兄弟情义来。
但不曾想,如今萝卜崽也是个快要弱冠的少年了,在这屛玉县也算是小有名声,八面玲珑,哪一方事宜他都能帮个一二。
所以姜玉阳自然晓得他,当即只笑道:“原来两位是萝卜崽的知交好友啊,既如此先请。”
但也不好直接请了去衙门,只在衙门对面的茶楼里喊了茶,打发一个衙役去找萝卜崽来。
四饼是个自来熟,不然当初也不会跟着萝卜崽一起帮周家接送客人了。
席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涓涓而谈,那段少白则一脸尴尬地在桌子底下踹着他,但丝毫没有用。
他将段少白平生事迹,从少年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全靠给人抄书度日,辛酸寒苦读个十年书,一朝也算是出了人头。
但来京路上又遭绑匪,险些做了压寨的粉面相公等。
后来做了官,因公正清廉,不合那一帮大腹便便的庸官之群,四处被排挤被陷害,还险些丢了脑袋,无奈便自请辞了官,主仆二人一起跑来这屛玉县投靠白亦初。
姜玉阳听罢,并未嘲笑段少白,反而长长叹了口气,竟是十分难过道:“当今这世道,像是白兄这般郁郁不得志,空有一腔抱负的大有人在,可惜啊。”
四饼也可惜,但他可惜的是自己追随了公子这么久,仍旧没享福,不禁开始反思起来,果然是自己命不好,所以连带着公子一起给受累了?
因此听得姜玉阳叹气,也跟着长吁短叹。
段少白见他两个叹气,也无奈跟着叹气,“罢了,世道便如此,也不当我一个人,白兄不也一样。”
正说着,便听得外头传来萝卜崽激动兴奋的声音,“是四饼兄弟么?”
说起来,萝卜崽早前除了自己那一帮要饭的好兄弟,可就四饼一个手足了,如今晓得他寻来,哪里会不高兴?因此也是这人还未到,声音就先钻进来。
四饼几乎是听到他声音那一刻,人就高高地跳起来,连走带跑地冲出去,只和他这好兄弟抱在了一处,“天可怜见,老兄我又见着了你,你不晓得这几年我和我家公子过的是什么艰难日子,日日叫人压得头都抬不起来,你快瞧我这脖子,是不是都弯了?”
段少白已经行出来了,见他那般夸张,也是忍不住好笑,一面同萝卜崽打招呼,“几时不见,你是越发有样子了。”
“承蒙我家公子小姐,如今我也是个体面人了。”萝卜崽笑着,见姜玉阳也在,只抱拳行了个礼,“姜公子好,实在劳烦您了。”
当下也是因夜深人静,如今自己也有寓所,自不好叫人住宿在外,于是同那姜玉阳道了谢,招呼过后,只请了段少白主仆一同往他的住所去。
自打周家的人都开始忙碌起来,萝卜崽也元氏那里做商量,带着几个兄弟伙搬出来,到底周家这边都是姑娘们较多。
公子们虽也住在这里,但极少回来。所以他也是觉得终不大好,给搬了出来。
如今这房屋里,就住着他们几个单身汉子,未免是少了几分鲜活气息,又因白日里到底的过度忙碌着,这脏衣裳也不见得马上就能洗了,便还多几分酸汉味道。
他领了人进门才反应过来,十分窘迫,只大声招呼着六爻他们几个出来收拾,一面忙去给段少白主仆俩切水果,又从外头喊了吃的来。
段少白见此,十分过意不去,“萝卜崽兄弟,倒不必如此麻烦,我们主仆已经吃……”
然而‘过了’那俩字没说完,四饼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叫起来。四饼倒是一点不见外,只拿起水果就往嘴里塞:“公子,又不是外人,咱不必客气。”
“就是,段公子何必客气,那是我家公子小姐都不在,不然待您这等贵客,哪里轮得到我来。”说话间,萝卜崽已是从外头接了一篮子新鲜的凉拌面进来,一面往桌上拿,一面夸赞道:“他们家的凉面最是地道,还有这巴掌大的白脚虾,都是新鲜从河里捞出来的,里头的木瓜丝酸酸甜甜的,好吃得很,最是下面。”
四饼早就馋了,他公子本就口袋单薄,两人的盘缠早早就用完了,从磐州全州路过的时候,更是心惊胆颤,生怕叫那边残留的瘟病给传染了,有多余的也不敢放进嘴里去,就怕病从口入。
好不容易到了这灵州城,要不是自己死皮赖脸跟人求,又是拿文书做保,人是不会允他们进城来的。
说起来也是可怜,主仆俩到如今,是一顿饱饭没有吃过,也是这般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的。
如今别说又是鲜虾又是面条水果的,便是给一碗糊糊,他两人也吃得香。
所以四饼也等不得他公子道谢,就赶紧拿起筷子端起碗来,一边吃只一边含糊不清道:“老兄,多谢了。”
“多谢了。”段少白听得萝卜崽那噘嚼食物以及这吸入鼻尖的香味,也是有些忍不住。
萝卜崽趁着这个机会,只去找了自己的两套干净衣裳来,给他两人将房间和沐浴的水都准备好,待二人吃完后,休息喝了些果茶,便请去休息。
其中他主仆如何道谢,且不多说。
只又说隔日一早安排了早膳,正巧认作妹妹的沈窕喊了千珞一起过来给他们送昨晚金桂兰做的竹筒粑。
千珞便瞧见了段少白,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便试探地叫了一声:“白公子?”
能这样叫自己的,段少白只能想得出一个人来,便是当初自己去往上京赶考途中,被绑去寨子里认识的那个烧火丫头。
所以也不敢确认是不是自己幻听,毕竟两地天各一方,她如何会在这里?但还是下意识地四处搜寻着声音来源。
果真见了是她,当下也是满脸的惊讶。
而这头千珞已是顾不得手里的篮子,只蛮横地塞给了沈窕,朝着他奔过去,一把抓着段少白的袖子就兴奋地问:“白公子,你怎在此处?我没有看错吧?你可是考上了?”她话多,问了后见对方穿得有些俭朴,方觉得失言,便连忙又笑道:“没有考上也不要紧的,反正你会念书写字,我们这里正在开办书院,要的就是识文断字的人,你且留下,以后一定会有大造化的。”
四饼闻声出来,见此光景听了这话,哪里还不晓得眼前的千珞就是当初公子在土匪窝里,给公子偷偷拿东西吃的烧火丫头。便笑道:“是千珞姑娘吧,我家公子还一直叨念着你的好呢!没曾想你们有这天定的缘份,隔了千重山万重水,竟然是这方宝地上遇着。”
他这一番话,顿时将那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千珞说红了脸皮,也反应过来男女授受不亲,忙松开了段少白的衣襟。
萝卜崽也过来了,只和沈窕打了招呼,笑道:“既然是旧识人,段公子也不必拘礼。”一面悄悄和沈窕说起段少白的崎岖仕途,又问:“可是晓得公子姑娘他们几时归来?”
段公子当初也是榜上有名的,就这样糊里糊涂去做了先生,到底是可惜了几分。倒不如等公子他们回来给做个引荐,想来也能多展他的才能。
沈窕摇着头:“还不曾有信,但想来要不了几日。”叫他不必担心。
本来萝卜崽今日是有要紧事情,还有些担心冷待了这段少白主仆俩,眼下见千珞与段少白分明那就不一般,也就索性将人交给她去。
千珞也是个实心眼,再晓得段少白这与自己分开后的所有经历,也是哭笑不得,“只差一点,我们便在上京遇着了,偏是我晚了些。”如今倒是巴不得寨子早些被灭了才好,那样自己早点被周家买回去,也早些遇着段公子。
不过眼下还有些责备段少白当初居然不信她,连个姓都不告知。
导致她以为一直都是姓白。
而主仆有了千珞做引,倒是在城里转了两日,将这屛玉县也是了解个透彻,又见虽是破旧了些,但处处都体现着生机,当下也是觉得此处来对了,打算就此在这里安居。
也是在千珞的帮忙下,拿着自己的文书户籍到衙门里去做登记,也分了房屋和良田来。
不想那做登记的人如今是杜仪安排的,见他是和白亦初挈炆一年的进士,也是马上就拉着他问东问西,询问他的志向来。
那意思分明是要留他下来,做个事情。
段少白自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应承下来,隔日就将分来的地给四饼拿去打理,自己也是上衙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