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了公孙曜那边循序渐进地一点点告知,想来多少是能起些作用的。
就在白亦初的不安中,十月初上旬,吏部那边终于下了旨,白亦初这个有着三元及第、天子钦点、霍轻舟独子的无数光环少年郎,终于是被派任为灵州屛玉县县令。
灵州地接十方州,与周梨他们的老家离得其实听着是不太远,中间也就隔了个十方州罢了。
可事实上灵州的地貌版图,远是十方州和芦州两个州府加起来也比不得的。而这屛玉县自然也不小,且还属于灵州最边境上,临靠着一条名为南眉的河流,河流的两岸住着以水为生的山民们。
而这些山民根本就没有经过教化,周梨当初在芦州的时候,就听说这些山民们吃生血肉的事儿,且他们女多男少,还处于女系社会,女子瞧中了哪个男人,就给那个男人一片精致的孔雀羽毛作为信物,然后那个男人若真有心,就在天黑后拿着那支羽毛,顺着女人给他留下的绳梯,爬上女人的树屋。
但男人却不会在女方家中留下,以后女方生的孩子也不属于他,更不要他来抚养,那个孩子自然会有女人的兄弟们帮忙。
家家皆是如此,寨子自古以来就是靠着这样的方式绵延。
这有些像是周梨那个世界的摩梭族走婚,但又不完全是。
越过了这些山民们,在往后就是延绵不觉的原始丛林,听说林中多瘴气恶兽,毒虫鼠蚁,甚至还有那水桶粗的大蛇,恐怖得要命。
白亦初接了旨意,人还算是很平静的,只是待送旨的人一走,顾少凌就跳起来咒骂,“这是个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我虽是学问不好,但也晓得那里多荒芜,十里难见一个人烟。”
屛玉县空有燕州这样大小的面积,可即便是加上那些没有教化过的山民,也不过是燕州人口的百分之二三罢了。
如此可想而知,白亦初这哪里是去做官,分明是去流放……
但是周梨却很兴奋,虽然那边的确偏僻,又多是没有教化过的山民,但地大物博,就是最大的财富了。
更何况离这上京山高地远的,白亦初完全可以在那一方土地上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反正她是信心十足,激动昂然。叫被顾少凌那些关于灵州的话而吓到的阿叶她们十分不解,只悄悄问周梨,“姑娘,那地方这样恐怖?您一点不担心么?”
周梨笑得开心,“哪里恐怖了?能比得过这上京的明刀暗箭了?叫我说那里才是一方最安平之地,到了那边我夜里睡觉都能安心几分呢!”白亦初都遭遇好几次暗杀了,别以为他不告诉自己,自己就不晓得了。
沈窕变化是很大的,尤其是拜了殷十三娘做干娘后,得了对方的倾囊相授,虽这短时间里武功上看不出什么大效果,但人的气质和心理都变化了很多。听到了周梨这话,只点着头赞同道:“是了,旁人避之不及,却不知晓那样的地方,才最合适蛰伏而生。”
周梨很诧异地看朝沈窕,见她那瘦瘦小小的身子,似乎这一段时间长高了许多,很是欣慰:“窕窕,你姐姐应该会很欢喜看到这样的你。”
沈窕露出笑容,雪白的肤色仍旧叫人觉得她是个扶风弱柳的小孩子,但是她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坚韧向上的话,“嗯,我以后还会去替姐姐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便是姐姐死了,也不能叫她留遗憾。
阿叶却有些心疼沈窕,人能一夕间变化这样大,自己替自己做主,到底是无人可依靠了。这个时候她也想起了自己的娘亲苏娘子,若是自己没有了娘,可是能有沈窕这一份坚强?
“好了,不要伤春悲秋了,咱们三天后就要启程,快些收拾行李。”至于周梨,她得要将自己这些宅子都交托出去,找个可靠人帮忙管着。
柳相惜不见得会一直留在这上京,玉笙烟也不会管这些,她最终只能找到崔氏,托付崔氏帮忙安排人打理,该租出去的就租,价格好的能卖就卖。
反正她也不急在这一时,左右也不缺钱花。
她忙,白亦初一样忙,虽然他这明显被‘流放’,惹得许多人都不敢靠近他半分,但仍旧是有那胆大的不信邪。
挈炆辞了官,李晟自然是不愿意,听说他要去做白亦初的师爷,更是十分不满。
但是后来不知道他是哪一根筋给搭错了,居然觉得这些日子和挈炆感情还培养得不错,自己又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所以便允了。
只不过叮嘱着挈炆,那白亦初有什么异动,要赶紧通知他,还额外给了挈炆一块可调动灵州守备军的令牌。
挈炆从宫里出来,摩挲着手里那块令牌,觉得这兴许还算是意外之喜。
回了元宝街家里,只将那块令牌给了白亦初,“这算是我的投名状。”
白亦初满脸疑惑,拿着端详了片刻,忽然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皇舅舅,还真是真心疼你,你不晓得这块牌子,可调动的不止是灵州守备军,而是整个西南的守备军。”
而且这块牌子,被封了藩的二皇子瑞王李梁,早就想要了。
但基本上白日做梦,他的封地就在西南,李晟这种多疑之人,怎么可能将这令牌给他呢?
如果真要给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他们这些年纪大的皇子给早早封藩,打发到各自的封底上,从而只留下那些年幼不过十岁的皇子在上京呢?
也是李晟这样小心翼翼巩固自己的政权,将自己的儿子们都打发出去,所以这上京虽能随处可见侯爷世子,却难见皇子王爷。
即便是宫里有那么几个小皇子,但都关在宫里,寻常人也见不得啊。
挈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白亦初这垒得高高的书本,“这些你都要带去么?不过这块令牌,他可不是白给我的,要我随时监督你的动向,但凡有异样,若是报不及,这块令牌便能起了作用。”
他这话,
叫白亦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认真的沉思了半响,才道:“我一时,也无法判定,你这皇舅舅,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又看着这令牌,“而且能调动这么多兵力的令牌他都能给你了,怎么就没有想想助你夺回迦罗国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他根本就不愿意我回迦罗国。”挈炆苦笑,也不知如何说起,“大抵有了阿梨的梦做启示,我本来总是疑惑面对着李晟,根本就是感受不到一丝的亲近,可是他对我也好像真的是不错。所以我这些日子在梦里,总能想起以前小时候的片段来。”
但是他不解,为什么梦里那个李晟口中为了他,愿意委身嫁到迦罗国和亲的母后,怎么和父王感情和睦,恩爱有加呢?反而是提起他这个舅舅的时候,满目的恐惧和厌恶呢?
他甚至觉得这股厌恶,已经延升到了自己的骨血里,以至于每次李晟认真端详自己眼睛的时候,挈炆都十分恶心。
但即便是他梦里能想起失忆前的种种画面,却仍旧不解为何会觉得恶心。
白亦初见他叹气,反而羡慕,“回忆再不完整,你终究是找寻了一些来,而我的这些记忆,遥遥无期啊!”
挈炆安慰了他一两句,“你记忆虽没找回来,但最起码知晓当初是怎么被害的。我却不知何时才能查到,当初劫杀我和我母后的,到底是何人?”因回来没看到咋咋呼呼的顾少凌,便问道:“少凌呢?他什么打算?继续留在上京做女婿,还是同咱们一起去?或是回儋州?”
“听十三叔说,要他回儋州一趟,兴许再去灵州和我们汇合。”顾少凌这会儿,多半是去同宁安侯府告辞去。白亦初想起他那高兴雀跃的样子,也不知到了那边,是否能收敛一些。
不然又要叫那玉笙烟打一顿了。
挈炆闻言,只满怀期待:“那再好不过,我们几个还能继续在一处,若是先生和小狮子他们也能到灵州去就好了。”
白亦初昨儿才和周梨商议过,这一去灵州,少也是三年起步的,所以到那边安顿好了,若是周家那边愿意,是有心将他们接到灵州去的。
但后来又一想,那屛玉县到底是地势偏僻,不见人烟,怕是对安之读书也不好,索性也就断了这个心思。
更何况芦州他们也住惯了,那边还有小韩姐夫的照料,其实也不必担心什么。
而且亲戚朋友都在那边呢!
行李收拾好,周梨手里的房屋铺子也都交托出去,两人在要启程的前一天,才去公孙府见霍琅玉。
霍琅玉看起来倒也是精神的,只不过终究是上了年纪,才十月初她身上就穿了皮裘,眼见着周梨和白亦初垂着头在她跟前,心疼不已,“好孩子,你二哥已经和我说了,这本就不是你的错,更何况如今去了那屛玉县,我其实还放心些。”
这上京便是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可是明枪暗箭的,实在是难防。即便白亦初没说,但是她早就从公孙曜口里得知,白亦初遭受过得几次刺杀。
这事儿白亦初也是叫韩玉真瞒着周梨的,反正也不白遭殃,他顺着这些刺客,还深挖了不少消息呢!
而霍琅玉的如此体谅,是白亦初和周梨万万没有想到的,只恨没早些来多陪一陪她。
霍琅玉却不放心他们就这样去玉屏县,只觉得两人身边的人实在是单薄,但是叫别人又不放心,便将那最怕人多的公孙溶喊来,“你这个性子啊,纵然上头有三个兄长,但我仍旧怕你吃亏,此番你便同你小表舅一起去屛玉县。”
“好。”按理公孙溶和白亦初周梨已经见面许多次了,但仍旧是紧张得不知道将手脚放在何处才好。
好个社恐啊!
公孙冕和崔氏虽是舍不得小儿子,但一样担心周梨他们,所以喊了小四一起跟着去,几个有照应。
便是如此,隔日一早,白亦初这个独苗苗县令,就自己带着任令书与一家子的家眷,外加那公孙溶带着他的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便启程离开了上京。
再也没有这样寒酸的队伍了,可不就是流放嘛。
城门口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传来了不甘的声音,“少主你处处担心连累了阿初他们,不敢与之来往,可这到头来呢?”
只不过姜玉阳话音才落,忽然叫一小乞丐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荷包是否还在,却发现自己的腰间被人塞了一物。
他惊了一下,只慌忙在人群里搜索那小乞丐的身影,却早没了人迹。
一面慌忙将那锦囊,里头却只有一张小纸条,竟是白亦初的笔迹。
但上却只写了灵州二字。
他惊慌地呈给杜仪,“少主,这……”他有些懵了,他们不是一直在暗处吗?怎么阿初会?
而此刻白亦初他们这一支已经出了城的队伍,萝卜崽随后骑马赶来,他方才和城里的小乞丐们交托好了。
练武一年有余的他,虽瞧着还是有些单薄的样子,但筋骨却已属那习武之人,快马到白亦初的车前,只朝着车窗口喊了一声:“阿初哥,办妥了。”
周梨在马车里翻着地图,计划着晚些在什么时候歇脚,听得外面萝卜崽这话,甚是疑惑,“你叫他安排什么?”
白亦初微微一笑,“没什么。”一面垂头和她一起研究路线,“这图纸多年前所绘制,这短短百年间,不知道换了多少皇帝,又改了多少回路,就指望这图纸,怕是行不通的。”
“那还能看什么?”周梨疑惑,她当然知道这图纸有问题,所以自己拿了炭笔,决定在一旁仿一章出来,然后将错的地方或是增加路线的地方填补上。
却见白亦初拿出一张堪舆图来,“这个才准。”
周梨有些意外,“你哪里得来的好东西?”这个就精确多了,但却一直都是不能外流,以免叫那有心之人给传到外邦去。
“父亲的一个旧部帮忙绘制的。”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一面将那的确还带着些油墨味的堪舆图给铺展在马车里。
第75章
周梨倒没有多怀疑, 毕竟这堪舆图,多出在兵家手中,只是隐隐有些担心:“我知晓韩先生一直帮你联系着将军原来的旧部, 咱不会连累了他们吧?”
白亦初不以为然笑了笑,指着堪舆图上面的一处小城镇:“以前他们能躲过去,自然是有自己的法子, 倒不必担心他们。晚上我们应该能在此歇息,过几日到了玉林山一带,那边多云雨,马车不怎么好走,兴许是要多耽搁些时间。”
又看了看周梨置放在这马车里的几件衣裳,嫌弃有些单薄了,“今晚到了前面的镇子上, 还是叫阿叶她们给你把氅子拿出来, 这马上寒气来了,氅子便是手前之物,不必再入箱笼。”
“不用吧。”周梨拉起车帘看了看外面,虽是有寒风凛然,但也没到那要披氅子的地步。又看了看这堪舆图,宝贝一般收拾起来,放进那羊皮筒子里挂到车壁上, 翻找几张信纸出来, 拿了笔朝白亦初伸过去,“张口。”
白亦初见她没摆砚台出来,顿时了然, 只哭笑不得地随了她的意,将口微微张开。
但见周梨拿笔尖往他舌头上沾了沾, 先是正襟跪坐,随后又一手托着腮帮子思考着看朝那雪白的纸张:“我要怎么和陈慕说呢?他如今在东海好好的,还有他那许多家伙什怕是也不好搬运,到时候只怕还要麻烦云大哥他们那里帮忙。”
可去这玉屏县,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是个什么贫寒之地,不管是哪一方面的建设都是必要性的,那么人才自然是不可缺。
这陈慕就是个现成的当代鲁班,当然不可能放过他,就是不晓得他愿不愿意了。
她这话说着,也就是发发疑惑,压根就没有指望白亦初帮忙做决断,直接就开始动笔了。
白亦初换了
个位置,与她并排一列,“只是这样一来,你自是没有法子瞒住陈大人他们了,到时候你要如何说?”
周梨提着笔的手顿时就停下来了,一脸忧心,“是啊……陈大人那边如何交代?”人家也是帮了自己许多的。
于是周梨又焉了:“算了,一箩筐的烦恼呢!哪个都要想,要把人弄疯魔去。就这样吧,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车马潇潇,夜色来临之时,果然是到了那堪舆图上所描的小镇子,得了一夜安歇。
接下来几日,队伍便沿着官道,到了玉林山脉一带。
此处往昔便多云雾,如今到了这瑟瑟冬日里,更是带着丝丝寒雨,周梨的马车里已经烧上了小火炉,拉着车帘看着窗外那山岭树丛,却见处处都像是裹了一层薄冰一般,就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镶嵌上了一层透明的保护层。
他们因为下午的时候,一辆运载着货物的马车打滑,使得队伍不得不暂停下来,就此没能赶上原定的那个小村子去过夜,只能就在山里找了一处山崖,点了几个火塘。
他们这队伍里,本就没有几个人,女眷更少,除了周梨这个主子之外,也就是殷十三娘母女阿叶母女,外加朱嬛嬛千珞两个。
然后便是韩玉真萝卜崽,挈炆和白亦初了。
如此这队伍的主力军,竟是公孙溶那一队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