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管事不等周梨开口,就说:“这个小子,我们小姐清白已经叫他毁了,容不得他答不答应。”
那祝子骞也忙附和劝着:“但凡在下结了的因缘,就没有不成的,也没有过得不顺的,周姑娘赶紧准备成亲事宜吧。”
两人说罢,好似那恶霸上门一般,自己做了决定,这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周梨眼见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有气无力地朝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去,“这,这都是什么人家?土匪窝里还要讲究个眼缘呢!”
阿叶这会儿也喘过气来了,只将这沈大学士的古板偏执同她说了。
周梨一听,忍不住骂起来,“他那书都念叨脚后跟去了吧?自己生养的姑娘,就这样推到火坑里去,如今这案子,沈大姑娘怕也是难逃一劫。都有了这先例,他还要将小女儿胡乱嫁出去,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父亲的人?”而且两人都还这样小的年纪,简直是胡闹。
顾少凌这个时候已经从厅后的小室里出来了,只赞同道:“是啊,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是这样的亲爹还头一次看到,若是穷苦人家实在没法子糊口,将女儿卖了,那还有的说,可这家财万贯的,又是做官的人家,怎么就这样糊涂了。眼下他们就是要强嫁了姑娘过来,阿梨你这里看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知道,这事儿告官不顶用吧?”周梨摇头。
“没听说过,只听说过强抢民女都能办,这姑娘要强嫁的,还没又先例,怕也是难。”阿叶接过了话去。
但觉得眼下最难的,莫过于跑掉的萝卜崽了。少不得是要说他几句:“这好端端的,叫他出去玩耍一日,他偏要跑去凑这热闹,如今可好,出了事情自己跑得比谁都要快,只留下了这烂摊子。”
他跑掉的事情,周梨倒也不担心,“他能去哪里?左不过是银杏街和文和巷子罢了,早晚要回来的。”一面捡起那沈家掌柜留下来的沈二姑娘生辰帖子,翻开瞧了一眼,“竟然这样小。”
“应该也是十四岁五了吧?”阿叶其实也不大清楚。
周梨将那帖子递给他,“十三岁的小姑娘呢!这是什么黑心爹,这怕是不世仇吧?”
也就比萝卜崽小个一岁来着。
阿叶见着婚事是没有法子拒绝,怕是再拒绝下去,那沈大学士又做出什么混账事情来,比如叫他们小姐庙里去做姑子,或是自裁什么的。
于是便将自己的担忧和周梨说了。
周梨听了更是发愁,这好端端地救人,怎么就遇着这样一档子事儿?
只见才是黄昏,便喊了殷十三娘来,陪着自己去了一趟公孙家。
白亦初回来得晚,这个事情同他是商量不着的,顾少凌又是个不靠谱的,顾十一还做主给他答应了宁安侯府那边的今晚一起吃饭。
一会儿还打算将他直接绑过去呢!
所以周梨便想着去找崔氏,终究是那沈大学士不是寻常人家。
她换了一身合欢色的齐腰襦裙,到府上来,崔氏自然是欢喜不已,只拉着她笑着说:“我还想着改明儿就去找你说话,婆婆这里也一直念叨,奈何她身体不算好,我们不敢叫她出门去。”
又因是这个时辰了,有些担心起来,“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不然周梨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呢?
周梨本就是来找她打听那沈大学士家的,自然是没有一点隐瞒,“今日街上的事儿,你大抵也听说了吧?”
崔氏想着出了好几条人命官司,只唏嘘不已,“谁能想得到,就两个女人起了争执,最后竟然闹了这几条性命出来,王大人这一次怕也是难逃其救,可怜那沈家的大姑娘,原本也是个温柔端庄的好姑娘,真是毁在王家这儿子手里了。”如今她怕是要吃官司蹲大牢了。
周梨一听她说,只忙顿住脚步,“我也不瞒着表嫂了,今儿沈大学士家这二姑娘,和那大姑娘在一处的。我家中那个萝卜崽,因他那朋友明日要随着主人家去任上,我便给了他一天的假期,哪里晓得遇着这事。”
她一说萝卜崽,崔氏倒是想起个事儿来,但这会儿也顾不上了,只急忙问:“他也出事了?”
周梨点头,“人倒是好好的,就是见义勇为,救了个姑娘出来,哪里晓得不是别人,偏是那沈大学士家的姑娘。”
她话才说到这里,崔氏只满脸吃惊,嘴巴成了个喔形,“别是这沈大人要将二姑娘嫁给萝卜崽吧?”
周梨没料想她竟然猜中了,“你如何晓得?”
崔氏自是将沈大人当初如何将大女儿嫁给王家的事又说了一遍,周梨听罢只忙问:“他这是个什么毛病,没有这样做亲爹的。”
“这你就不知道原委了。”崔氏只拉着她一起到小厅里去,一面喊了管事来,安排晚饭在老太太院子里,她一会领着周梨直接过去陪霍琅玉用晚饭。
等着这事儿安排好,丫头那里给周梨奉了一杯碧螺春,她才说:“那沈大人年轻的时候是有些本事的,那个【九州民风录】就是他编著的,只是人到了中年,反而糊涂起来,信奉起了那些歪门邪道,如今家中养了几个炼丹师,总听那些个疯言疯语的,他本来又是个十分古板的人,是不准许姑娘与外男接触的。”
还又说什么这两个女儿影响他炼丹。
也正是如此,他家这两个姑娘从前都单独养在别的院子里,满院子没有一个男丁。
沈大姑娘叫王家公子撞了那一处,还是有一年,年底的时候,皇城放了烟花,但凡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携着家眷去瞧,他才领了两个女儿去。
便叫那流里流气的王公子撞了一回,就这样跌了火坑。
这样的事情,在别家算得了什么?
今儿也不知为何,竟是准许二姑娘去瞧大姑娘出门,这大姑娘也是要送她回院子的途中,才遇着了这王少爷的外室。
然后就起了争吵,还引了这人命案子。
周梨听了半响,实在是匪夷所思,“照着你这样讲来,他就是怕这二姑娘继续留在府里,影响他炼丹;二来本又是个迂腐古板之人,如今逮着了机会,只想将女儿送出去。”
却又觉得这样不对劲,“若真如此,早就有人赶着上去同二姑娘接触了。”白做了沈大人的女婿,听着不十分风光么?
崔氏摇着头,“他信奉那些炼丹师的话,从前不敢叫外男与之接触,就怕影响他炼丹。伺候的也都是女人身,院子外面也是层层叠叠的护卫。更何况他家这二姑娘如今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哪个晓得他会这样狠心呢?”
“是呢,阿叶说我若是不允这婚事,早早按照他们的要求将人接来,怕是他要叫姑娘去庙里。”这还算是好的,就怕是叫姑娘自裁了。“关键萝卜崽也被这沈大人家的举动吓着,跑了。”
崔氏闻言,不免跟她一道叹起气来,“可怜了这没娘的孩子,沈大人也真真是疯魔了,这以前年轻时候,也是个端方雅正的君子,哪里晓得这些年就像是变了个样子。”
两人为此事发愁,又可怜那沈二姑娘遇着这样一个变态父亲。
最后崔侯崔氏说:“要不你就允了,反正你也是拿那萝卜崽做弟弟的,回头你就替他将这沈
二姑娘迎过门来,当个妹妹养着罢了,等过几年他们大了,自己做决定便好。”更何况没准那时候沈大人已经吞多了他那些毒丹药,一命呜呼了呢!
周梨也没别的好法子,“只能先是这样,当做善事了。”到时候姑娘到了自己家中,如何做媳妇,可不关那婆家的事情了。
两人这才一起去霍琅玉那是正院里,霍琅玉听得了这事儿,自是将那沈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怜惜周梨,白捡了这样一桩麻烦事情来做,往后姑娘又要在她手底下过活,还是个整日关在院子里长大的。
不免是担心起来,“那二姑娘向来都锁在那院子里头,只怕是五谷难分,到时候不晓得要怎么过日子呢!”
若是沈大人那里给陪嫁些丰厚的嫁妆还好,可这几年他炼丹越发没个样子,家里总是家累千金,但也经不起他这样造作,何况那几个炼丹师也不端正,不晓得从他手里白骗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呢!
一顿饭的功夫,都是绕着这沈家来说,后提了那案子,公孙曜晚饭也没回来,便猜想只怕如今这案子已经是闹到了御前去了。
不过事发突然,又在这天子脚下,公孙曜虽为这燕州巡抚,但也算不到他的头上。
只不过这桩案子,若是刑部不接,是该到他手里去的。
吃过了晚饭,周梨略坐了会儿,就决定按着崔氏所言,先把人给接过来,便是做个丫鬟也使得,免得那沈大人真是丹药嗑多了坏了脑壳,叫她一条白绫了结了性命。
周梨回到家中,白亦初和挈炆已经回来了,刚好遇着还没去文安侯府的顾少凌,也是从他口中晓得了整件事情的始末,眼下听得周梨从公孙府那边得来的建议,想来也只是这样了。
因此韩玉真也是亲自去银杏街,将萝卜崽给捉了回来。
萝卜崽气得一张嘴高高地翘着,紧绑着身体站在厅里,委屈不已,“我早晓得她家要这样赖上我,我才不管呢!”
“说个什么胡话,那活生生的一条命呢!眼下喊你来,也不求你答不答应了,反正沈家那边就是认定了你,你若是不愿意,只怕真要叫那二姑娘丢了性命。”周梨晓得他委屈,也知道他和旁的孩子不一样,人人都想要媳妇热炕头,才不想要媳妇,只觉得媳妇儿还要花他辛苦挣来的钱呢!
这样想,果然还是个孩子。
萝卜崽不信,“少哄我。”
“没骗你,你阿梨姐特意去公孙家那边问过了,这沈大人沉迷炼丹,怕是吞多了丹药,脑子给坏掉了,你要是不上门去将人娶过门来,可能真会叫那二姑娘丢了性命。”白亦初见他气,只出言安抚。
这事儿的确是对萝卜崽不公平,但如今也没个什么法子。毕竟不能同一个疯子讲道理,那沈大人都疯了,同他说道理他哪里听得进去。
萝卜崽见白亦初也这般说,想起白日里那怯生生的沈二姑娘,难免是有些心软,“她爹真疯了?这当官的还能疯?”
“你现在也不要管这些,我如今是打算按照他们的要求,你把人娶进门来,各住各的,以后你们大了,若是真能在一起,便在一起,不能一起,便和离了。反正那沈大人吃了这许多丹药,怕是早就羽化飞升去了,可管不得这许多。”这样一想,周梨觉得也是个好法子了。
萝卜崽果然是听话的,但他还是提了个要求,“我可以上门去迎她,但我不要她做我媳妇,到时候她自己养自己,阿梨姐你可不能拿我的月钱给她管。”
“行行。”周梨只需要他将面子上的事情都做好,余下到了这府里,他照例过着他原来的日子便是。
萝卜崽一听,终于松了口气,“那好吧。”
这事儿算是答应了,周梨夜里躺着,只觉得仿佛玩闹一般。只是终究觉得哪里不对劲,隔日又同白亦初商议,决定还是先暗里查一查。
过了两日那阿叶的母亲苏娘子就过来了,她帮忙管着,又打发了人去找那祝子骞,只将余下的礼节都走完。
如今大家都在关注着那案子,沈二小姐出嫁的事情,却是无人问津,加之她常年累月都被锁在院子里,哪里有什么朋友来往?
所以匆忙被嫁到这周梨家,倒是都一直安安静静的,外面没什么风声。甚至许多人都不知道沈家还有这么一位小娘子。
周梨有苏娘子帮忙,疼了些空闲出来,就在这元宝街的院子里给收拾出了一处小院落,扎了红绸花,贴满了红双喜,二人就在这里成了亲。
沈二姑娘没有什么嫁妆,就几身衣裳。果真是如同崔氏所言那样,沈家没有什么银钱了,早几年沈大姑娘运气还算好,出嫁的时候得了几抬嫁妆。
萝卜崽一拜了堂,就匆匆跑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躲起来。
周梨索性也到新房中,叫那沈窕自己摘了喜帕。
沈窕见了周梨,十分紧张,捏着那喜帕在手心里,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直至盯着自己的裙角。
周梨给她递了一碗清凉的甜汤,“这大热天的,穿这样厚,怕是也不舒服,你去将衣裳换了,我与你说会儿话。”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看着那甜汤沈窕是没有办法拒绝的,只伸手接了过去,小声说了声谢谢,三下两下给喝完。
可见也是真是口渴急了。
她除了那几身衣裳,什么陪嫁都没有,更不要说身边有人伺候了。
如今便也是自己去换衣裳,穿了一套鹅黄色的夏衫,有些扭捏地走到周梨面前,“夫人。”
周梨完全愣住了,只诧异地看着她问:“你叫我什么?”虽然好像也没有叫错,但感觉就是有些奇。
沈窕有些害怕地垂着头,低低又叫了一声:“夫人。”
“谁让你这样喊的?”周梨见她也可怜,也是把声音放软了一些。
沈窕那声音真真是如蚊蚋一般,“我爹说,到了这里,以后就听您的,我夫君是您家的小厮,我往后也要学着做事。”她其实都会,在那院子里的时候,婆子们也使唤不动,都是自己做事。
周梨忙将她的话打断,“别听你爹那套,你还是同大家一般,喊我一声姑娘便是。”然后示意她不要紧张,拉着她那有些发抖的小手到桌前,给她盛了汤饭,“你先吃饭,我们一边说。”
沈窕看着一桌子的饭菜,本意要拒绝的她,那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叫起来,顿时小脸红了大片,只恨不得将头埋到桌子底下去。
周梨见了,又瞧她虽穿得还算是体面的,可那身子板瘦瘦弱弱的,分明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便道:“快些吃吧,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或许是前世的缘故,周梨看着这些受苦受难的小姑娘,就实在控制不住那软心肠。
沈窕微微抬起头来,捧起了碗,却是不敢夹菜,只拼命地往嘴里扒着白米饭。
周梨见了,只管她夹了些菜,“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只不过你阿叶姐的厨艺向来好,你都尝一尝。”
沈窕大口大口地吃着,一点是没有周梨预想中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反而像是那饿了许久的孩子一般。
正要问她从前自己独自在那院子里,过得如何?却见沈窕那豆大的泪珠儿不断地滴在碗里头。“你这是怎么了?是不高兴萝卜崽将你丢下,还是想家?”
沈窕摇着头,咽下了口中的饭菜,转过头来,用那一双小鹿一般的可怜眼睛看着周梨问,“我今日是不是把姐姐害死了?都怪我,要不是我的话,姐姐也不会与那个人遇上的。”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她哽咽地说着,断断续续的。
好久周梨才听得了全貌。
方晓得她比不得她姐姐性子泼辣,姐姐被她那不靠谱的爹匆匆嫁出去后,满院子伺候的人虽不少,却晓得她是个软包子,扣了她的饭菜不说,平日还没少欺负她。
沈窈见了,自然是百般心疼,偏又不能接家里去,只能偶尔来看她,敲打那些仆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