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相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目光颇有些茫然之意,只呆呆地看着周梨,直至对上在周梨那审视的目光,才恍然反应过来,竟没有忍住笑起来。
“那才几个银子?你怎会这般想?我自是不短缺这点银子的,只是想来在这芦州也快两三年了,却没有好好出来,整日锁在那院子里。如今想通了,也不见得真要考个什么回去光宗耀祖,我爹娘对我从来也是没有这样的期盼。”
他活了这二十年,从未因银子操心过,更何况家中也不缺。
周梨见他说得也诚恳,倒不是专门编造出来哄自己的,但仍旧是想不通,“既如此,你当初怎么就巴巴从灵州来此?为了求学,家也不回。”
却听柳相惜说,“我父母常年在外行商,我在灵州在这芦州,倒也没有什么区别,左右在家中一年到头,也难见他们一两面。如今我不在灵州家中傻等,倒是叫他二人在外时不必总在想着抽空回家瞧我。”
感情说来,他倒是个留守大儿童了。只不过听他这样说,他家底应该是不薄的。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出来求差事呢?
莫不是真跟柳相惜自己所言,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一时来了兴头。“你果真是打算在我这里做账房?”
柳相惜坚定地点着头 ,“我自然是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和你玩笑的。”
“你要是愿意,我倒是乐得高兴,找你个知根知底的,总好过外头的人,就是怕耽误你乡试。”别说,周梨是动心的,这柳相惜不缺银钱,人又是个较真的,他若做了这里的账房,自己哪里有不放心的?
见她已经动了心,柳相惜只趁热打铁道:“如此,那你就雇了我吧,我若真是做得不如你意,你再另外寻人。”
话已经到了这一步上,周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白送上门的工,哪里有不要的道理?
当下只再次确认过他的决心,方喊了伙计拿了笔墨过来,写下了契约书,又轻了老掌柜做这中间人,便是定下了他做这云记的账房。
但又有些不放心,怕他一个文人雅士,到时候见了云众山他们,有些不适应,便提起告知,“我这云记是同人合伙的,他们都是那跑江湖的人,嗓门大话也粗,你若是不适应,早早同我说,这契约咱就不作数了。”
柳相惜如今已经将契约拿到了手里,怎么会愿意不做呢?只道:“那不妨事的,我爹娘也没少同江湖人来往,我小时候也见过许多的。”
他这样说,周梨也就没再多言语了。
只叮嘱了一些事情,教了他一回这边的账目,瞧着又中午,只叫他便在此处用饭。
后院里头住着些云众山他们兄弟的家眷,所以往日煮饭也会多煮些,叫老掌柜一起用。
如今多了他一个,添一双筷子的事儿罢了。
安排好这里,她也就领着王洛清,叫了殷十三娘,一起去往当铺里。
这当铺里她是极少去的,基本上由着那宋晚亭来掌管。
如今宋晚亭见她来,只客气地请到厅里,亲自奉了茶,才道:“我这里才得了一个死当,是一辈子也难赎走的,便想着不用再放这铺子里占格子。”
他本想寻个机会,给送到周家那边,如今见周梨来了,便亲自将那死当给请出来。
他今年已是弱冠,又想是恢复了这正常生活,人也有了从前的英俊不凡。到底是那官宦子弟,气宇轩昂。
但见他从内中抱着一方黑漆雕花木匣子出来,用了一把精致的小钥匙给打开,一卷红绸里包着的,竟然是一方小小的章子。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奉给满脸疑惑的周梨,“姑娘您仔细瞧。”
这章子是上好的暖玉所雕刻,周梨才握在手里,便觉得一片温润感,认出了那上头所雕刻的是一方小麒麟,便晓得不是俗物了。而且虽是小却是精致无比,这不是寻常雕刻师傅能作出来的。
心里顿时便紧张起来,又是这样的雕琢功夫,又是这般的上好玉,怕真不是什么凡品了,难怪宋晚亭如获至宝一般锁在箱子里。
当下就急忙将章子翻过来,只将上面有四个篆体:麓水居士。
她只觉得这麓水居士有些熟悉,好像看过这人写过的游记,此人还多擅长边塞诗词。
正是好奇,只听那宋晚亭说道:“麓水居士,乃当年霍轻舟霍将军的号。”说到这里,看朝周梨,“姑娘想是觉得熟悉吧?那武庚书院里,有不少他的亲笔诗词和杂说游记。”
只不过天妒英才,他走得早,以至于
现在的将军府落入旁人手中。周梨便也猜到了这枚章子为何落入这当铺里的缘故了。
但仍旧有些不放心,“出当此物的人,可是查探清楚了?”可不要是叫人盗来的。不然这东西,要么该在将军府,要么因在霍将军的墓中才是。
宋晚亭如今办事也周全,再没了当初周梨刚认识时候的那个单纯了。“查了,是将军府里流出来的,转了好几回人手,如今这人是个赌徒,输红了眼睛,才拿出来当。”
因想要更多银子去填补他那窟窿,签了的死当。
这一类死当,几乎是一辈子不可能再赎走了。
周梨得了这话,只有些替这霍轻舟惋惜,“可叹霍将军年少封侯,一平天下,为国忧民,唉!”看了看那章子,如今想起公孙曜算是霍轻舟的侄儿,便已经起了将这东西物归原主的想法。
如此也将这章子给收起来,“既如此,我便拿回去了。”
因王洛清她们都在外头,就自己和宋晚亭在,白亦初要将他做心腹刀子来培养,周梨也不见外,直接同他问起:“阿初那边让你查的事情,可是有了眉目?”
原来他二人如今不单是指望着顾少凌的信活得李司夜的消息,也让这宋晚亭找人去查。
宋晚亭祖父这罪,是洗不清了的,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入仕途,更何况这如今也没了秀才的身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再度成为人上人,他只能依靠别人了。
如今也是将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白亦初和周梨的身上,于是他二人所吩咐的事情,也是迎难而上。
为此他如今也是早放下了那读书人的架子,什么三教九流的人,他都在打交道。
一来二去的,他便也能找上几个人亡命之徒做兄唤友。
因此使了人钱财,也是叫人心甘情愿去豫州,帮忙探查这李司夜之事。
眼下周梨问起,也不隐瞒,“这人奇怪,就忽然得了那霍将军的宠信,但因到底无军功在身上,到底叫人不服。”所以若是那霍将军不在眼前,那李司夜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不过话虽如此,还是道:“但这人虽在上京之时,虽从未好生上过学,但却是有些才智在身上的,又是个十分会钻营之人,若真给了他机会,怕是真要出人头地了。”
他很好奇,周梨和白亦初怎么就和这个不相干的人结了仇。
上次听白亦初的意思,是想将这人一辈子留在了那豫州。
可偏一直都没开战,便是宋晚亭这里万事俱备,但奈何这股东风如何也不来。
他也没机会直接将人就弄死在军营里。
周梨听罢,哪里还不懂,天选之子呗。便是没机会读书,他那脑子里才学无数,已是早设定好了的。
想杀他,怕也是艰难。
因此这叹了口气,“这人邪门得很,仔细暗中探查着便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惹了他起疑心。”
宋晚亭只应了。
二人又在阁间说了会儿话,周梨方起身离开。
王洛清这功夫,只在柜上看着伙计们收了几件当物,好的有那女人家的金银首饰男人的佩玉腰带,差的冬日里的旧棉袄都有。
这头和周梨出了当铺,忍不住道:“难怪这一行有许多的规矩,若真叫了那菩萨心肠的人到这里头来,怕是迟早要将当铺关了门去。”
周梨听了她这话,想起出来时候,遇到一老翁当旧棉袄,心下便有了数,“是了,这世间的万般疾苦,在这当铺里看得最是齐全了。”不过有人是为了一口药钱,又的却是赌徒红了眼,连妻子儿女,都恨不得拉来当了去。
所以在这当铺里的,真真是要心肠冷硬之人。
这宋晚亭见过了家中大起大落,也是尝尽了人生百苦,心肠早就又冷又硬了,在这里当铺里倒是十分合适。
从当铺里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只叫王洛清早些归家去,自己也趁着衙门那边快要点卯,去找公孙曜。
一路只将那黑漆匣子抱在怀中,然后去衙门口等公孙曜。
那衙门口的皂吏是个会来事的,得知她是来找公孙曜的,只进去给通报了。
正巧公孙曜那里也没了什么公事急着要办,只听周梨来找他,这还是千年难逢的事情。心里不免是担心起来,莫不是阿聿在书院里出了什么事情?只忙换下了官服,急忙出来见周梨。
只在就近找了一处茶馆子,喊了一壶碧螺春,要了两碟的茶点。
周梨想着这离家里不远,也不方便停放马车,便叫殷十三娘先将马车赶回去了。
等殷十三娘一走,她将那小黑漆匣子给递去:“我当铺里今儿收来的,转了几番人手,已经不好追查东西怎么流落出来的了,我想着带来给你。”
起先公孙曜见她这行为举止,还要取笑她是不是要贿赂自己来着?却听得她这后面的话,一时也表情严肃起来,疑惑地看着那黑漆小匣子,“里面是?”
“霍将军从前的一枚章子。”
公孙曜原本要伸过去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反应过来,心情颇为激动地去打开,急忙将那红绸布包裹着的暖玉章子拿在手里一面细细查看,“是,是我舅舅的章子,我从前见过。”
只是拿在手里,那心里却是一阵子翻江倒海的怒意,“这一房的败家子,我便晓得这将军府迟早是要败落在他们的手里了,我舅舅的物件,也是不能指望他们能守好的。”
又骂了几句,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了些,竟然是出口成脏。便有些尴尬地看朝周梨,“实在对不住,我见着这章子,想到竟然是流落到了那当铺里,实在难受。”
一面爱不释手地捧在手心里,好似什么圣物一般,那目光虔诚地看着。
周梨便晓得,将这章子给他,是给对了人的。以后到了公孙曜手里,必然是百般爱护,再不会流落出去了。
哪里曾想,公孙曜在手心里捧着看了一回,却是给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黑漆小匣子里,把匣子重新推到了周梨的手中,“你能想到我这里,我心中已是十分感激,只不过既然到了你的手里,也是一种缘份,你便且留着吧。”
周梨有些诧异,自己也没有收藏名家周边的喜好,只忙推辞,“话虽如此,可这终究是你舅舅留下的东西,你时常说早就和将军府那边断绝了来往,只怕你舅舅的遗物,你手里也是没有几件的。如此何不将这章子给留下来做个念想?”
公孙曜心里想,这必然是舅舅在天之灵保佑,这章子转辗反侧,到底是到了周梨的手中,这不就是老天爷和舅舅的意思么?这是要留个阿聿的啊!
所以阿聿是更合适的人,自己怎么能留下来呢?
因此还是不愿意收,“你也说了,转了几回人手,才到了你这当铺里,又是作的死当,可见是老天爷的意思,专门给你了。你若觉得无用,只去拿给阿初,他必然是十分喜欢的。”
白亦初最是敬佩的武将里,可不就是有这霍轻舟霍将军么?去年还十分痴迷这霍将军的字体,临摹了好一阵子。
若他真得了这章子在手里,只怕的确和公孙曜所言那般,高兴不已。
想到这里,她还是更喜欢白亦初高兴些。所以见公孙曜也一直推辞,自己也就不多劝了,只将匣子锁上,“既如此,那我便给阿初去。”
“再好不过了。”这话公孙曜是由衷而发的,又觉得果然是命运使然,到底是属于阿聿的东西,不管经过任何途经,最终都会到阿聿的手里来。
这一阵子,他总是为豫州和齐州的战事发愁,本来这并不该由他一介外任的文官来操心,该是圣上同武将们头疼的事才对。
可他们公孙家,早在开国之际,便是以武立世。便是如今,家中热血沸腾的男儿也不在少数上,却没有一人得以上沙场。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李晟远比那李木远更合适作为一个君王,只是同样的他的疑心更重,他宁愿启用酒囊饭袋的霍南民,也不用公孙家的人。
本该早就平定的战事,却要一直这样拖着,豫州边境上那数十万的大军,就这样闲赋在军营中,等着国库的无偿供养。
如果早早结束了战事,不但可收复齐州,软禁了那李木远,更能叫这些将士们回到各处军营,不管是操练或是本地屯营练兵开垦,都是能给朝廷节约不少开支的。
这样一来,各处的税赋便能轻松一些。
可是比起齐州的李木远,圣上似乎更畏惧着公孙家,但又因为防着辽人,所以不得不留着公孙家。
公孙曜
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却又无法接受这些问题,整个人这些时日里,算是处于那水深火热之中了。
直至今日,看到舅舅这一枚章子,他总算觉得,人生也不是没有半点指望。
他观着手中的茶,只恨不是黄粱酒,能叫他痛快饮三酌。
周梨看着他一杯茶又一杯茶地往肚子里灌,“大人很喜欢碧螺春?”
公孙曜这时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倒是没有多偏爱,只不过是今日得了一件欢喜事情,高兴了便多喝两盅。”
周梨以为是衙门里的事,毕竟如今有王家带头鼎力相助,那陈通判再也不必为了银钱的事情发愁,正是乐开了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