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们在想一对印上刻什么字。彼时媚娘说起了她有个不怎么用过的乳名‘明’,不如拆此字而用之。
那时姜沃就曾提起过,这个字在《易经·系辞》中释意很好:日月相推而生明焉。*
太阳与月亮交替,光明便会常驻。
其与之对应的咸卦九四爻卦象,则是‘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无数徘徊踟蹰,艰难险阻,有至友在身侧,终会光明常生。
神皇更想起了那个她彻夜不眠,写下曌字的一夜。
……
虽则这些年来,她其实并不知道‘日月当空,照临下土’这句谶语。
然而一切的一切,皆是从日月起,又走到她们新的日月中去。
或许,真有冥冥注定。
饶是以神皇一路走来的心性之强,在此等命数大观之前,依旧颇有感慨。
她看向眼前这位当世最好的谶纬之师,开口问道:“李仙师觉得,何为天命?”
如果数十年前就有此谶,那她的登基,是早就注定的‘天命顾我’?
不。
神皇回望过去的数十载,不是天命眷顾,是她争了天命!
而李淳风的回答,只是让神皇更加心意坚定——
李淳风道:“《易》中有言‘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而佛经中又有言‘亿万劫中,稀有一人’。”
“所谓星辰垂象,谶纬之语……不过是亿万劫中,最可能实现的那一个。”
李淳风露出了几分笑意:“或者,用我那弟子的话来说,她从来相信——”
“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神皇武曌深深颔首。
她必是如此相信着的,所以她们一同走到了如今,劈出了一条原本不存在的绝路。
而李淳风的语气,平静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川。
“如神皇所想,不是天命让神皇走到了这里。”
“而是,神皇走到了这里,成就了天命。”
**
是夜。
史载——
【时中书令姜握,奉神皇之命,于蓬莱殿作登基制书。】
而姜握也见到了神皇最终定下的国号。
她活了两世,但这不是任何一个她见过的字。
是神皇新拟之字:上为日月,下为土。
“沃土的土。”
姜沃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字,然后问道:“那陛下,其音为何?”
神皇笑了笑。
想起了李淳风方才之言,也想起了裴行俭之言。
“依旧可读作大唐的‘唐’。”
她的来路无可否认,后世史册俱实而写,她曾是十四岁入大唐掖庭的武才人,也曾是大唐的皇后、天后、摄政之人……‘李唐’的后二十年,如何不是她的心血浇灌而成?
但是,是不同的字,亦是不同的朝代与开端。
“李仙师方才说起,你与他道天下人心浩荡,千百年过去,也不会有人忘记秦、汉、唐。”就如同华夏之庙。
“那便如此吧。人心与史册,终究会给我们一个答案。”
哪怕她现在起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朝代之称呼,如果不能长久,那么史册依旧会把她当作‘李唐王朝(还非大唐)’的河流中,一个不过意外而昙花一现的转弯。
但若是自她后,真的天地改换,无需她自己定义,后世亦会将她作为分水岭,将她所开启的朝代,视作一个新的日月山河!
神皇道:“如你所说,这世上已有的宗庙和礼法,太过闭塞。”
“我们,去到一个新的世界吧。”
**
光宅二年。
四月庚辰。
这是李淳风与姜握一同测定的登基吉日吉时。
而从二月万民请命,到四月正典之间的时日,便是留给京外官员、百姓赶路的时间。
元武神皇登基之吉日。
天还懵懵黑的时候,洛阳皇城的正门则天门下,就已经汇聚了文武百官、四夷首领、两京以及各州择选出来的百姓。
之所以说是择选出来的,是因此番观新帝登基礼的百姓,男女各半。[3]
巍峨则天门矗立,如立于九天。
所有人都在仰头等着,等待新的帝王登上九重高楼。
礼乐大奏之时。
朝阳喷薄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伏笔大回收啦,指路半年前的章节:十四章《日月当空》与三十一章《画作与印章》。
[1]《旧唐书》
[2]见于《推背图》
[3]俱《旧唐书》记载,武皇确实会让妇人也来参加盛典:【明堂成后,纵东都妇人及诸州父老入观,兼赐酒食】。
*都来源于《易经》。
第293章 登基(下)
四月庚辰。
登基大典前夜,百官万民皆是天还深黑之时,就候在了则天门楼之下,还有陆陆续续点着灯往门下汇聚的人群。
以至于夜中燃火相接,有如天上连星垂地。
然而他们不知,在同一片黑夜里,神皇与姜相……就在则天门的另外一边,一起走了七遍城楼之梯。
*
此事,还要从登基典仪的设计说起。
许尚书后来很多次内心表扬自己:在礼部拟订登基典仪流程之前,他先去面圣请陛下指点典仪的事条,真是智慧英明之举啊!
果然,神皇的第一条,就让他没想到:登基大典并不在洛阳皇城的正殿举行,而是在正门则天门上行。
这……
许尚书做了多年礼部尚书,自然记得,从前朝代先不提,只说隋唐两朝帝王的登基大典,都是在皇城正殿行的。
高祖、高宗都是在太极宫太极殿继位。
不过,也有特例,就是太宗陛下。
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太宗陛下继位的时候,高祖他老人家还没驾崩,而且占着太极殿不肯走,以至于太宗陛下是委委屈屈在东宫显德殿继位的。
但无论在哪个殿,总归是大殿。
神皇陛下这登基礼,倒是直接搬到皇城大正门上去行了?
不过,确实是更方便神都的百姓观礼。
见神皇的第一个决定就出乎意料,许尚书索性放空自己,任由神皇发挥,他只是在御前奋笔疾书,生怕漏下神皇的一句话。
还好身后还有库狄琚,与他一并记录,才让许尚书觉得没有过载——
因神皇的每一步,都跟他想的不同。
神皇钦定姜相为登基大典正使,替她捧奉‘镇国神玺’。
许尚书:啊?捧奉神玺?怎么捧奉?难道让姜相一直跟着陛下吗?
闻所未闻,算了,先记下来吧。
而许尚书身后的库狄琚倒是想起一事:她曾听闻,当年陛下的皇后册封礼上,便是姜相作为副使,奉琮玺以授皇后。陛下是不是因为旧事……
不过库狄琚也无暇走神多想,很快收心回神,记录下神皇的下一道口谕——
“登基大典之后,令镇国安定公主告于南郊天地之坛,宣大赦天下之旨。”
许圉师已经完全不再说什么,只是书写。
其实,登基大典后祭告天地,大赦天下这种事,一般都该是太子(或是嫡长子)代行的规矩。
神皇让镇国安定公主去做这件事……
其中内涵,许尚书此时没有精力去多想,也不敢去多想。
……
许尚书从蓬莱殿告退后,当日就带人去丈量则天门,开始考量整个登基大典的流程——
陛下不在皇城正殿内行登基大典,就得动用车舆。
毕竟陛下不能在正门上换帝王的旒冕衮袍,那就只能从寝殿中换过正服,然后乘坐御驾前往则天门。在门楼外下舆,然后步上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