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来的,是与昨日截然不同的人。
此时,再无旁人的殿内,天后抬眼看着眼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宰相:“我欲为自己更名。”
她不想再用武媚娘这个名字了。
眼前人亦如从前许多年诸多事一般,既理解她的意思,也从来毫无犹豫地支持她:“好。”
天后像是在征求意见,又像是决定:“你与我一并改名,如何?”
依旧是——
“好。”
外面依旧是哭声震天,还夹杂着有的朝臣为了显得自己悲痛,而格外刺耳的嚎哭。
但天后置若罔闻,她耳畔只有这个‘好’字,清晰可辨。
烛火映在天后眼中,流光溢彩:“既如此,我来好好想两个名字。也好来日写在诏书之上。”
何诏书?
自是皇帝登基之诏。
天后起身,往门外走去,去面对翻天覆地的朝局,去面对注定的风浪。
姜沃亦随之起身。
她望着天后的侧颜——这几年来,先是太子过世,如今又是皇帝驾崩,天后的面容上,不可避免的,看到一些岁月与历经世事的痕迹。毕竟,她们都是已过五旬之人。
不过……都来得及!
姜沃想起史册之上,武皇废掉中宗李显,正式临朝称制大权在握之时,是六十岁整,而真正登基为帝,却又是七年过去了,是六十七岁才正式称帝。
每每想到年岁之事,姜沃都要感慨:好在武皇出厂即为顶配,实在高寿,又身体素质绝佳——
不然多少皇帝,根本活都活不到这个岁数。
然而武皇在这个年纪登基不说,还能够精力旺盛大权在握政令均由己出,又做了十五年皇帝!
而这一条时间线……
姜沃依旧看着天后的侧颜,实不必蹉跎至此!
因她并非孤身一人。天后身边不只有她,还有更多的人。
走至殿门口,天后停下来,转过头来长久凝视姜沃。
见她眼底依然是无改的坚定。
天后原想说与她,你应当明白的,这一步走出去,若是不成……那么不管你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功绩,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将来史册之上,可就做不成什么李唐的凌烟阁功臣了。
推开这扇门,她们的荣辱,不,是生死,都会绑定在一起。
你要与我一并走出去吗?
天后还没有问出声,就见姜沃已经抬手,放在了门上,目光回望她,显然是等她开口,就推开门扉。
不必开口再问了。
天后颔首:“好,那就按咱们之前定好的三步来走吧。”
*
是的,三步。
称帝,从来不是一拍脑袋,宣布“朕登基了”,就完了的事情。
越是大胆的战略,就需要越是小心的战术。在这件事上,决不能莽。姜沃与媚娘定下的步骤,依旧算是温水煮青蛙。
姜沃曾经长久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更从系统中看了许多史料,包括武皇本人的。
她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在之前,她好像弄错了一个很重要的因果关系——
事情还是要从李培根说起。
史册之上,李敬业的扬州起兵,虽然没有给武皇的统治带来什么根本性的危机,但因其一举拿下扬州号称三十万大军声势浩大,更因为骆宾王那道出名的檄文,导致这场叛乱实际作用不大,但名声很大。
后世人,许多不了解这场叛乱的细节,但因武皇本人够出名,以及骆宾王千古檄文传世的缘故,倒是多少都听说过这场叛乱。
姜沃曾经也是不甚了解的人之一。
她从前一直以为,是因为武皇称帝(或是欲称帝),李敬业才起兵造反,而后又有很多李唐宗亲起兵造反。他们反的是武周一朝。
直到更细致的分析过后,她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这些造反,并不是阻拦武皇登基的绊脚石,相反,甚至可以算是武皇登基的助力!
因李敬业是在太后临朝称制不久,朝政未稳就起兵造反,且打出旗号,让太后还政李唐。
并非是在武皇登基以后。
为何?
因最初的时候,所有人还看不清楚,临朝称制的太后,到底有多大的权力!
所以,才会有挑衅和试探。
姜沃想起了自己的系统,她的系统会把她掌握的权力量化,然后发给她相应的权力之筹。
但现实中没有系统和数据。
天后是一直在摄政没错,但皇帝一直在,故而天后的权柄永远是居于次位的。人人都知道天后掌权,宗亲们攻讦天后,也会说‘中宫权重,宜稍抑损’。
但是……所谓的‘中宫权重’,到底有多重,其实是个模糊的概念。
甚至连天后自己,都不能够完全确定。
她握着的权力,她掌握的人,有多少完全属于她。
但反对的声音,甚至是造反的乱象,反而就像系统之于姜沃一样,实实在在称量出了天后的权柄!
对旁的帝王来说,都是先有‘名正言顺之位’,才逐渐掌握权力。就像当年的皇帝,是先登基,再逐渐从长孙太尉手中夺权。
但对武皇来说,她这一生,注定走的就是与所有帝王不同的路。
她是先证明了至高之权,才走上了至高之位。
*
现在,她们将要去一步步验证,不,是证明,天后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像是系统里一个明确的数据。
需要天下人都看到,都明白。
她们所制定的三步,全部都是围绕着此中心展开。
姜沃推开了门。
如今,她们将要走出第一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
昨天写完后很累。今天这章好久才进入状态,更新的晚了!鞠躬!
算是个武皇登基路总纲吧!如正文所说,不会再拖延数年了。
第283章 第一步:自我作古
庄敬殿殿门洞开。
寒冬腊月的清晨,天色还是深黑的,地色却是白惨惨一片,是穿着丧服跪拜的群臣。
见天后步出,群臣的嚎哭声出现了极短暂的间断——
毕竟除了极少数真的在伤痛欲绝,根本关注不到外物的人(比如崔朝)外,许多朝臣那是边号啕大哭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故而殿门一响立刻发现了,注意力当即全然转到天后身上去,那嚎哭声不免顿了一息。
不过,在这极短暂的一息后,很快哭声再次震天响,而且比天后没出来前哭的更响了。
姜沃陪在天后身侧,不免感慨:人说官场人走茶凉,真的没错。
别说是官了,就算是皇帝,亦是一样:看,人才刚走,臣子们哭的多大声,都要看下一位掌权者的脸色了。
姜沃的目光再次掠过庭院之中乌压压,边哭边留神天后的官员们:或许他们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从二圣临朝到天后摄政这许多年,已经是一场漫长的温水煮青蛙,他们方才这些潜意识的行为,已经证明了,谁才是掌权者。
是天后。
因在天后出来之前,中书令王神玉已经手持遗诏站在那里了,辛相裴相亦在他左右两侧。
同时,他们心目中的皇储继承人,周王李显殷王李旦,还有两个皇孙(一个三岁,被乳母扶着勉强自己跪着,另一个更小,只能乳母抱着代跪)也已经在丧仪前列了。
按理说,宰相、遗诏、待定的皇储都在,换一个朝代,直接宰相宣诏,新帝继位就是了。谁会管皇后怎么想?这跟后宫有什么关系?
然而现在,不管是手持遗诏的宰相,还是跪在下面心急如焚的朝臣们,都很自然,也下意识地等着,等天后出来。
真正的权力无需宣之于口,而是根植于人心——
朝臣们心底已经形成了一个潜意识:天后才是摄政人,她不在,宣遗诏有什么用呢?
这样的小事,虽然不在她们的三步走计划中,但也算一次小小的验证。
就像……姜沃的目光落在曜初身上。
作为镇国公主,曜初的封邑更在亲王之上,且她又较周王殷王年长。故而自太子去后,凡有祭祀典仪等事,她都是站在两王之前,并不按照以往皇子公主之分,让皇子们站在东,她与太平立于西。
礼部对此……完全没有意见。许尚书他老人家这些年不好过,只求帝后公主不要给他找差使,完全不会主动去寻事。
于是今日,哪怕在朝臣心里,是定储位的日子,换句话说,是只跟皇子皇孙们有关的日子。
镇国公主依旧站在最先,也无人有异议。
习惯了。
*
庄敬殿的阶下,群臣焦急而期待的目光,没有一刻从步出殿门的天后身上挪开——
便见陪在天后身边而出的姜相,在天后耳畔说了一句话,天后侧首对她点点头,然后姜相就步下了台阶,走到了三位宰相处。
原本站在王中书令两侧的裴相和辛相,各自向两侧退开半步,让出了中间给姜相。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见风使舵,因姜相最得天后信重所以给她让位置,而是宰辅中素来就有的论资排辈,论拜相的先后资历来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