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弘之重重将袖口扯了出去,笑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姑娘与外男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这要传出去……”他顿了顿,揶揄口气到:“我倒是忘了,姑娘早该婚配,何以至今尚无连理?”
“你别装了。”薛凌哂笑一声,道:"你明明想救他,不惜拿奇珍异宝求到壑园。而今没救到,就假装不想救,是不是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无能,骗得自己好受一些?
你们这些人,明明是什么都拿不到,偏要装的一副是自己什么都不想要的清高模样,还要大言不惭来嫌我附膻逐腥。"
陶弘之愈发笑的明显,存心逗弄一般道:“姑娘这话真是倒打一耙,分明附膻逐腥四字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到了了说我嫌你。这可真是……”他指了指天上:“人在路上走,祸从天下来。”
他哈哈要走,薛凌气不可耐,咬牙低声道:“你真这么无谓,若我告诉你,你若早十天求上门来,没准不会有人躺在那刑台上,你也不用来这看,你要如何?”
陶弘之似有所触动,顿步背对着薛凌像在极力克制。薛凌俨然以为说中了陶弘之心事。她就说自己是对的,自己千辛万苦走到今日,怎么可能都是错的?
她上前一步,凑得近些,在陶弘之耳旁轻道:“我听说,陶淮是三族不保,陶掌柜应该也算在内才对,怎么有人苟且偷生,还偷的洋洋自得?”
说罢退开好整以暇站着,然陶弘之转过面来,仍是一脸和煦笑意,道:"早知如此,我就早十日求到薛姑娘门上,请你让我去送送他。
不过……“他摊了摊手,笑道:”也无妨,今日我依然来送过了。可见这人生之事,早知晚知皆是个知,知与不知,并无多大差别。"
薛凌讽道:“你知不知固然无多大差别,可他不知就是生死两异,我看这差别大的很。”
陶弘之仍是浅浅笑意,道:"人生酬己已是不易,如何还要日日想着他人。姑娘曾说,要做个青面阎王,可知阎王也有一本生死簿,阳寿未尽,不得拿人。
世间苦果本是因缘际会,何必非得……平地再造恶业?"
他敛了笑意,淡淡道:“就当我早了十日求上姑娘的门吧,现请姑娘自问,是不会有人躺在那,还是……换一个人躺在那?”
薛凌顿舌,陶弘之瞧她片刻,哈哈大笑:“今日我不来站着看,也无非就是换个人来站着看。初论,是我不如你,不能将人救下来。”他收声,眼底突生凉薄:
“再论,你不如我,我不会将人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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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4章 不知春
言罢陶弘之转身拂袖,再没回头。薛凌站在原地,看着人愈来愈远,直至泯然众人之间,而后彻底失去踪迹。
马车姗姗来迟,三四丈开外薛瞑即从驾车处跳下来,看薛凌虽未在原地,好在所隔不远。小跑几步上前,道是车夫听了她的话,自找地方去吃茶了,寻了些时候,所以这才回来。
他看薛凌脸色略有不佳,小心翼翼道:“不然,今日就不去隐佛寺,先回园里?”
薛凌蓦地笑开来,答应道:“回吧回吧,沾了一身晦气,怎么好去见我伯伯。”
明眼人一瞧便能瞧出她不情愿,然好歹是应了,回了壑园闹腾好过在大街上惹麻烦,薛瞑忙回头催那车夫快些。
待人上前将马听闻,少不得要聒噪几句,话里话外言说是听了薛凌吩咐才去吃茶,算不得他的罪过。薛凌随口哈哈两声,倒像是当真看了场热闹,兴致极高。
回到壑园里,含焉已恢复如常,双颊呈粉,不似早间烧的通红。只是这会子饮了药尚在熟睡,薛凌也没打扰,看过便罢。
马车上的一应物事都丢给了车夫,唯那篮纸折的元宝她自个儿拎了回来。恐薛瞑去说那车夫的不是,薛凌特意道:“我喜欢这个赶车的,去跟白先生说一声,以后进出都让他来替我赶马好了。”
薛瞑不解,轻道:“我观此人嘴舌不牢,贪财忘事。”他垂头,状若埋怨:“不知今日怎会来赶马。”
薛凌笑笑将篮子轻巧搁在书桌上,恐落灰,还依着往日样子,取了方薄巾盖在上头,才回道:"他蠢啊。
聪明人多了,还是蠢人有意思。"
薛瞑再不复言,这一上午便这么过去。午膳时分逸白遣了人来报朝事,安城文书还是那几个字翻来覆去,无非战事吃紧。
开青这头却是闹了个大笑话,原魏塱昨日发兵,要底下人尽快赶往开青。这个尽快是有多快不好说,但按脚程,先头官纵马前去,今儿个就该有在城外安营扎寨的消息传回来。
孰料得昨夜大雪封路,那群人趁着艳阳天轻装出行,此刻正在半道儿上冻的瑟瑟发抖,真可谓出师不利。
听闻朝堂上一片惨然,司天监的人跪了一地,薛凌咬着勺子笑,不忘跟薛瞑念叨道:“我就说这些神棍不过信口雌黄,骗吃骗喝尔。真能算尽天机,连个当晚有雪都说不准。”
诽罢一句还不足意,咽得一口后又道:“比起平城的老头也不如,那里人一闭眼就知阴晴雨雪。”
薛瞑不语,今日含焉不在桌,只剩他与薛凌同席,多少有些拘谨。待薛凌总算歇了口舌,传话的人又道开青空城的消息,仍旧还没传到朝廷。别的,便无甚新鲜事了。
薛凌略蹙眉,看着似有什么想问,话到嘴边只挥了挥手,示意来人且先退。她本想着昨日黄承誉带领开青心腹撤走,城中总该剩了些鸡鸣狗盗之辈往京中传信。就算魏塱的人不到,现儿个也该收到消息说城中已空。
只稍过了脑子,随即想到有壑园的人在黄承誉身旁,必是安排了城中有人先守着,尽可能拖住京中,多拖一日,便多给黄承誉一日部署时间。
当然也有可能此计是黄承誉自作主张,总而算不得什么瞒天过海妙计,她也只是个眨眼功夫便悟了其中关窍,何必看轻黄家人个个是草包。
那传话的人得令转身要走,突又道:“小人差点忘了,白先生特意交代,这几日,苏凔苏大人一直未朝。因姑娘与他有旧交,若是个中有何为难,且管吩咐一声,底下人都是义不容辞的。”
薛凌抬头道:“苏凔?”
那人行了一礼,道:“正是。”
“知道了,你去吧。”
人退去,薛凌愣愣盯着碗碟片刻,薛瞑正欲问,见她一耸肩,混若懒得再想,往嘴里连扒了两口饭,又整整塞进颗红烧狮子头,咽下后抓起茶碗一饮而尽,仰在椅子上道:“饱了饱了,随他妈的便。”
薛瞑顿舌,轻将筷子放下,坐的极正。薛凌抬脚撑地,挪着椅子退出半步,起身拂袖,连个场面话也没多说便进了屋,徒留他一个人在那对着残羹剩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等得片刻,实在难以再咽下些什么,跟着喝了盏茶,换来丫鬟撤了杯盏。由来日子和这几日的天气一般,时好时差,虽有伤神处,总又比那些一直差的开怀些。但凡这么想想,就觉着其实如今还不错。
起码,今日直到晚间,也没有要下雪的预兆。含焉已好了个大全,能下床走得几步。只是那个老不死说最好先避风,因此一直没出屋。连薛凌开门进去看,都惹得三四个丫鬟大呼小叫,好似恨不得她能穿墙而入。
薛瞑在暗处看得颇有几分心惊,他知薛凌一直在压抑心头怒意或不忿,唯恐哪个丫鬟印堂发黑,要落个飞来横祸。
好在薛凌一直带笑,并未与哪个蠢货高声,只稍有骄横嗔了两句全怪含焉身子弱,怎不见她自个儿吹不得风。
底下丫鬟显然能看出主家脸色,浑不拿这些话当喝斥,反倒上赶着恭维两句含焉娇怯弱柳,哪比得薛凌舞刀弄剑,笑闹间无疑是一派主仆同乐。
暮色下来时,她说是胃口不佳,叫底下人不用折腾,随意用些瓜果即可,自也再没和薛瞑同吃。
一夜和风将京中血腥气洗尽,积雪也只剩零星两点,恍若许久立不起来的春又一次要立起来了。
含焉仍没出门,薛瞑观薛凌脸色不错,想来昨夜酣睡尚佳。大小事作罢,尽是些闲情逸致。园里春色迟迟,抄几页书,舞几回剑,理了些旧物,转眼已是日过三竿。
逸白的人惯例过来再传朝事,逗的薛凌越发捧腹。原是那司天监说前夜大雪,正是因着逆党迟迟不死,昨儿个陶淮血溅三尺,天怒已熄。从今往后,该不会有恶雪了。
她笑的前俯后仰,想着要是今儿个要是再来场雪,整个司天监的酒囊饭袋估摸着得全部以死谢罪。
薛瞑不言,来传话的人陪着薛凌乐了数声,也说属实是无稽之谈,何时雨雪都成天怒了。
不过,天怒与否无人瞧见,天子之喜倒是众人看的分明。开青空城的消息今日总算传回朝堂,据说去讨逆的人拨了两千余人作先行兵,踏雪赶路先到了开青。
然而与薛凌所料不同的是,传回京中的,并非黄承誉先行空城,而是讨逆的队伍兵贵神速,旗开得胜,以两千兵力大破开青。逆贼黄承誉仓皇出逃,前去搜捕他的追兵已在路上。
雪停又逢捷报,难免魏塱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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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5章 不知春
是而群臣商议之后,圣旨又颁数道,一往开青安抚降军灾民,二往垣定恐吓劝降逆贼。
人倒是明白,垣定与开青皆是黄家所在。黄承誉要跑,第一个落脚点必然是垣定。现朝廷开旗大胜,以势威之,以利诱之,没准能哄得黄家人自相反目。
尤其是,造反一事,垣定始终还没应和。未尝不是此地之人并无反心。众人讨论七嘴八舌,秉笔官写的洋洋洒洒,只要垣定城门紧闭,不让黄承誉进城,则天子龙恩浩荡,论功补过,既往不咎。
群臣皆以为然,事能不能成,那是事办不办之后考虑的事情。这封圣旨一到垣定,至少是个挑拨。便是人家不接,那朝廷也不能不写啊。边关战事吃紧,这边但凡还有一丝劝降的机会,那就只能舔着脸劝降。
当然,前去讨逆的队伍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在围追堵截黄承誉,甚至不惜马力,力求在黄承誉之前去到垣定,务必将他斩于城外。
天遂人意自然是最好的,能拿着黄承誉的人头去垣定城下,肯定比十封圣旨都好用。可惜回来的只有一滩死墨,并无人血。
想到此处,魏塱不由得往角落里李敬思看了一眼,越发喜欢起这位御林郎来。毕竟当初,此人先扛了霍准的尸体,又将霍云昇的人头拎了回来。
往日尚有疑心,现在觉得,只要事儿成了,是真是假何必管它啊。现儿要有个人能将黄承誉人头拎回来,即便说是薛凌干的……
魏塱骤然心惊,愣了一瞬回神再没继续想,反自己无论如何不该记起这个名字。他扶额,底下臣子还在叽叽喳喳的吵。
战事议罢,该论功行赏,领兵讨逆的黎允之流自不必提,其家眷尚在京中,各有黄白之物千两并衣食锦绣,即刻着了礼官去办。另此次出征的万来余人,按册点卯,各有多添饷银。
皇帝给的赏赐愈厚,才愈能显得朝廷钱银不缺,让黄家多掂量些。户部眉毛皱了又皱,却也不敢在此头上驳了皇帝兴致。
众人只在心中暗暗喊了几声已离京数日的陈王妃为活菩萨,若非这位活菩萨要腾云驾雾,不知亏空又要多出几百万两。
倒是兵部有人谏言,说是既然逆贼不堪一击,是否暂缓征兵之事,时日正值春耕,壮劳力征一个便少一个农耕之人。须知天下本务农为首,兹事体大,不得不议。
然黄家如何,魏塱心里有数。这所谓的胜仗如何,他心里亦是有数。甚至于黎允如何,他还是心里有数。只是,有数也得做个无数样。
大多时候,饮鸩止渴,并非不知道那是毒药,而是已经没水了。喝杯鸩酒,尚且能拖住几时,没准另有转机。不喝,便立马渴死当场。
即便知道这份捷报未必就是黄承誉兵败如山,可当前形势,只能承认黄承誉兵败如山,方能安定内外军心。
倒亏得这个黎允贪功,若他据实以报,说黄承誉兵法精通,神机妙算,撤去了垣定以逸待劳,朝堂喧哗不知要何时才能止息。
所以征兵抽将之事一切照旧,虽有寥寥数声反对,到底今日朝堂多媚骨,皇帝横眉之后,再无人反驳。
恐黎允冒进,魏塱又点将杜任,以慰军之名,散朝后立刻赶往开青。希望接下来的仗,可以打的顺些。
总而皇帝有皇帝的难处,臣子有臣子的难处,唯有壑园薛凌笑的直不起腰。听说是皇帝从牙缝省了些银子给赏,连连笑闹说是自己该去那些蠢货家里收些好处。若不是自个儿哄走了黄承誉,哪来这么大一馅饼给人掉嘴里。
传话的人赔笑道:“姑娘还是莫去,就怕过不了几天,这馅饼得连本带利吐出来不说,还得好好咽下个闭门羹。”
薛凌又乐了好一阵,才笑嘻嘻挥手,示意此事罢了。那人行礼躬身要退,薛凌突道:“今日苏大人还不曾去上朝吗?”
“不曾。”
“知道了。”薛凌又摆了摆手,人便退去。她自个儿在椅上摇晃一阵,想去书房取个舆图来,只觉懒懒不想起身,便招呼薛瞑去拿。
薛瞑自是别无二话,忙依言前去。虽书房名义上是白先生的地方,实则一直是薛凌做主。自她上回去过后,除每日丫鬟扫洒,再无旁人进出,里内一切照旧分毫未改。
薛瞑从桌上拿了舆图,瞧见薛凌上次的笔墨还摆在最上层,拿个镇纸压着。纸上内容一目了然,此时读来,那句“不知春”又别有意味。
然他也未太过深究,痴儿怨女,爱恨情仇,新词旧酒,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何况薛凌每日本就心思沉沉,哪能猜透为何是写了这东西。总不过是见惯了她写百家姓,突而写了别的来,有所好奇罢了。
待薛瞑拿了舆图回来,薛凌起身将其铺在桌上,自顾指指点点,念念叨叨一阵后复直起腰道:“多不过五天,就这么回事了。”
薛瞑站立在旁,分不清这话是她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自己听,稍纵迟疑道:“如何是五天。”
薛凌朝他一笑,又将手指点到舆图上的垣定位置,笑道:“你来瞧。”
薛瞑凑的近些,听她道:"这是垣定。这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意思。我以为开青空城的消息昨日就该传回京中。哪知前夜下了大雪,天公不作美,别无他法。
这也就算了,今日无论如何该有开青空城的急报传回来。该是我见识浅,你没听见刚刚人说么,传回来的是捷报,大破开青,黄承誉兵败逃走。"
薛瞑轻道:“都是黄承誉弃守开青,事实倒也差不了多少。”
薛凌不可置信般瞧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续点着舆图道:“这可差的多了去,弃城二字,可大可小,主动弃城,和被迫弃城,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有时候……”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道:"算了,这些事说来无益。只是前去讨逆的人竟扯下如此弥天大谎,明明黄承誉是以退为进,他却说是黄承誉丢盔弃甲。
我当这样的人,必定贪功冒进。哪知魏塱又另派了人手前去,想必皇帝也知黄承誉弃城并非全然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