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雪花又在飘摇,事办完了才觉得肚饿。她本是想装作驿丞走官道赶回京的,然加急文书多是换人换马,如果一直不换人,也惹人生疑。
就冲那文书的内容,便基本能断定雷珥不敢耍花样,如此自己不必太过着急赶着回去。将篷子帽檐扣在了脑袋上,寻了家茶馆,叫得几个小菜,坐下来的功夫,已是漫天飞雪。
越往西北,雪,就越好看。
她端了个茶碗,记起沈元州来。盯着自己手,刻意换了两回端茶的手势。惯拿刀剑之人,确然在这些风月之物上与常人有异。
也得是心细如发的苏夫人,才能瞧出来。刚进苏府的时候,苏姈如没少在这些细末处提醒自己。
当天薛瞑在壑园守着永乐公主,未曾随着薛凌去李敬思处,故而不知她与沈元州等人过节,现瞧得薛凌盯着手上茶碗笑的怪异,轻道:“趁热吃吧,一会凉了。”
薛凌方收了目光,喝了口茶,又眉开眼笑抽了筷子去夹屉子里蒸糕,催着薛瞑道:“吃吧吃吧,吃完还得往回赶。”
二人一时无话,吃完雪未停。薛瞑提议天黑危险,不如在城中住一晚,白天行路稳妥些。
薛凌思忱一阵,还是去挑了匹好马。就算赶不上祭天,早些回去总是好些。一番折腾,总算赶在城门关闭以前出了城。
后头雷珥作何举动再无从得知,不过自己今日来去也就个把时辰,不至于留下什么蛛丝马迹,顶多是那块牌子晃过谁人眼睛。便是要查,又能查到谁头上呢。
如果要死,有些人,本就活得太长了。
风雪太大,二人给马也裹了一层袍子,深一脚浅一脚在道上簌簌往回赶。夜深后火把燃不起来,连马都看不清道路,只能慢吞吞走。
第二日东方见鱼肚白时,薛凌在马背上困的已是昏昏欲睡。而宫中一声钟响,太监尖着嗓子一声启,整个京城都开始沸腾。
魏塱不知从何算起的那笔烂账,已然不甘于无声腐臭,正在一地一滴的往外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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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4章 公卿骨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尽在其列,浩浩荡荡从宫门往天坛而去。一路鼓锣不断,经词不歇。又有天公作美,逢时未雪。
宫里头雪娘子欲产,不便随行。皇后霍云婉是个罪人,自然也没跟着。昭淑太后与皇帝的轿辇行于最前,到达之后踩过石板,又上层楼,终站到了最高处。
四方梵炉柴火已燃,青烟直达九天。礼官听命念罢祷词,魏塱行至拜位,三跪九叩高喊“上苍。”百官俯首,共祝来年。
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停留了一瞬,薛凌蓦地惊醒,瞧四面已是天光大亮。侧脸一看,薛瞑恰也看她。
深吸一口气,猛地在马屁股上催了一鞭,溅起积雪扬了文武百官一脸。仿佛是一瞬间,雪大如崩,盖地而来。
京中,又下雪了。
这几日暴雪连绵不断,祭天大典本就该延后。正是出了那歌谣那档子事,魏塱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如期举行。
雪大不要紧,各人皆有裘皮锦绣在身,又早早备下了华盖若干,淋不着谁去。何况瑞雪兆丰年嘛,冬雪越厚,春日越暖,他非要破了那个雷打雪的谣言。
祭天的时候,下场雪,是好事。
歌舞奏罢,行爵礼,燃檀香,献玉帛。底下司乐众人将一曲景平章奏的荡气回肠,魏塱缓缓迈步,行至祭坛边缘,里有三柱紫红色巨香齐人高,手臂粗细。
一众太监陆续呈上来托盘若干,上置玉简华璋,锦帛丝绸若干,皆飞龙纹凤样,绣旭日祥云。最中间的,则是一九龙玉鼎,内置五谷四水三土,搅和开来,跟淤泥似的。
有天皇皇,佑我国邦,洋洋乎水,厚厚乎土,获之挃挃,积之栗栗。
魏塱净了手,接过玉鼎,高举过顶,国祚生民,天子百姓,都在他手上的一团浑水里。
一拜,再拜,三拜,礼官喊。众人俯身又起,再俯身,再起,再俯身,再没能起来。
华盖全无作用,风卷着雪转眼就落了一背。好像如果不快点抖掉,下一刻就要将人的脊柱压断。
幸而这般躬身不用太久,只等礼官将坛内香烛等物点燃,便可退往阁楼里行望燎之仪,这摊子事,差不多就该结束了。皇家的事儿散了之后,还能赶回家祭自己的祖。
那声“礼成”迟迟没能听见,百官愈等愈是奇怪,有跪在远处的偷偷抬头往前看,却见皇帝太后宫娥众多人站在那,举着玉鼎玉琮各种东西,祭坛里的香迟迟没燃起来。
这会雪是大了些,冷物难着。便是皇帝,也得对天躬身。等了片刻,他尚未觉得不对。直到耳旁私语,他方了抬了头轻斥道:“何事。”
礼官已是满身大汗,手里火把是浸透羊油的麻布缠绕而成,最是耐燃,雪也打不灭。但他已然在那檀香上烧了好一会,偏怎么也燃不起来。
皇帝一催,更加让他手抖,猛地将火把往香头上戳了一下。那三根香如炭火烧尽,一瞬成灰簌簌而下,转眼只剩三根香芯。
这等变故,再无补救余地。更莫说即使有法子,事后问责,怕是要死一片人。他个来点火的,无论如何也是活不过去了。当下脚一滑,从梯子上栽倒下来。
地上已堆了一层薄雪,飞花四散。恰焚香未成,须得四周肃穆。老大的一声“哐当”,在场众人十有八九都抬了脑袋。
那只玉鼎恰在此时裂开来,里头红黄绿黑流了天子一手,于是那些抬起的脑袋瞬间又垂了下去。
随行的小太监反应飞快,忙凑上来递了个帕子,又赶紧低声着人换了祭坛里香,重新取了火把来。礼官再喊“礼成”时,黄靖愢托了一把腰,才勉强直起来。
一切蔚然如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乐官再奏,送神归天。众人退至搭好的台子里,宫人将备好的祭礼齐齐投进祭坛,片刻火光大作。
场上诸人或眼神交汇,或点头摇头,却无一例外皆噤若寒蝉。祭天大典上点不燃香这种事,莫说梁百年来闻所未闻,就是几千年数下来,怕也是绝无仅有。
人祸乎,天灾乎?
魏塱坐于主位,对各人心思了如指掌。怒极之下,反有些想笑。等大典一结束,他回宫即刻着人查清此事,三代九族,鸡犬不留。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是天罚,还是人祟。
他似乎更关注,刚刚的手好像没擦干净。
钟鼓声愈来愈微,罄角也早歇,差不多快结束了,太监已招呼着后头人先去将轿辇暖热一些。魏塱挪了挪身子,准备打道回府。
外围忽而一阵骚动,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来。快马直冲到皇帝面前,人将文书递给太监之后,才朝着天子下跪行礼。
文书封印上除了快马令之外,尚有一枚薄薄的箭簇,指节大小,意为事关兵戈。人是从外往里来,场上所有人都瞧见了,此时也不能装聋作哑,场上目光皆汇聚在魏塱手中。
虽未必能清楚瞧见上头是啥东西,但皇帝看了之后肯定得与诸位大臣读一读。到底这祭天大典,是万民之祭,非天子一人之祭。
魏塱一看就知不是好东西,然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装作没拿到。拆开来,上头是薛凌二人马蹄深深。
沿途没有马换,恐马脱力要被困在雪中,薛凌一路且走且歇。京中大典都快散了,二人才到寿陵附近。
此处也算熟悉,看两旁山峦,薛凌好像来过。稍稍看了一阵,断定是寿陵无疑,一时稍松了口气,回头招呼薛瞑道:“快到了,跑一阵子吧。”
不等薛瞑答应,自己先催了马,薛瞑忙追着跟上。绕是如此,望山跑死马,酉时初她才瞧见寿陵的北门。
城里比她往日来冷清些许,许是初八要酬神问祖,个人都回的早。寻了家食店坐下,几碗热汤咽进肚里,身上稍微暖和了些。
这雪一下起来,没个尽头,这会回去,也赶不上什么了。不如就在城中歇一晚,明儿早些上路便是。打定主意,薛凌越发闲适,又叫了两个小菜,且吃了一阵。
薛瞑看她一路都急得很,现突然慢下来。忍不住道:“可要我先去寻马?”
薛凌抬头,笑道:“不必,我们住一晚,明儿再回吧。”
两夜未睡好,她眼眸里血丝隐约,那个红点又褪去些许,已经看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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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5章 公卿骨
薛瞑跟着放下心来,且随着用了些,吃罢又寻了间客栈。此处已是离棱州老远,也不担心再出什么岔子。给足银钱,洗浴之后,窗外落雪簌簌,薛凌睡的极好。
第二日本是要去寻马,行至街头时,发现不乏马车轿夫。应是年节差不多已过完了,各行讨营生的都开始活泛。
她离开棱州时急的很,想尽力赶赶。现在已然赶不上,略一计较,找了辆马车,坐在上头还能看看风景。如此徐徐,便又过去一日。
路上雪厚,马走的慢。往日一天的脚程,硬是拖到了晚间才能京郊。就算棱州的文书没送到,隐佛寺的秃头应该把事儿办的妥当,想必京中已是大乱。
此刻去违背宵禁,简直就是送上门的替罪羊。薛凌一见天晚之前进不了城,随即着车夫在城外停下,又歇了一宿。
也是老地方,上回来拦李阿牛,便是在这破落客栈。当时还吃亏,认了个赶马老头当爹。薛凌进到屋里,先看了一眼墙壁。那粘着的通缉令又换了几张,再不是蓝衣姑娘。
天冷气寒,大堂里燃了老大个炭坑。薛凌笑,暗夸了声这掌柜的真是个实诚人。这回的空房间倒多,小二也再不问她与薛瞑夫妻二人为何要两间上房。
初十正午回了壑园,逸白几乎是跟着冲进了门,急问说好初八回,怎耽搁到了初十,急死他了都。
回到住处便觉热,薛凌一边解了外衫,一边道:“以前平地方跑马惯了,没想到一下雪,道上这么难走。”又问逸白如何,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逸白先道江府送了本册子来,又说陈王府那边催的紧,连去了三四个大夫,陈王妃仍不满意,再不去个好的,怕是不行了。
这“不行了”三个字,听起来就跟齐清猗要红颜薄命了一般。薛凌随口嗯了一声,猜江府的册子,应该是她要的名单。
不过这玩意儿不急着看,黄靖愢府上的东西有没有拿到,估计江玉枫也不敢在信里说。呆会得往江府走一趟,两桩事一并问了就行。
逸白看薛凌反应,顿了一会凑得近些,轻道:“小姐需要的佃农,也已清点完毕,可是来年有什么活计要安排。”
薛凌顿住在整理袖口的手,目光往外瞟了一瞬,笑道:“我换个衣衫,一会去书房寻你。”
逸白垂头道:“那小人先去候着。”
薛凌点头进了里屋,片刻后二人在书房相会。薛凌毫无遮掩,直接道:“可有披甲在身。”
“有的,这些人,有的是霍家以前养的死士,认令不认人。有的是霍家姑娘提前嘱意小人收络的,亦是忠心有加。”
“身手如何?”
“以一当十者千,余下皆一当五。”
薛凌好奇:“那得日日练习才是,京郊这么多的人,吃喝皆不是小事,如何藏的起来?”
逸白笑笑道:“郊外有几个马场,供应了京中马数八层。便是宫里的马,除去好些西北来的纯血驹,其余的大多也是来自那。”
薛凌恍然大悟,嘲了一句:“这是霍准的东西吧。”
逸白只笑笑没答,另问道:“却不知小姐突然问起这些,是何缘由?”
薛凌似没听见,反垂头拉开了几个屉子,道:“江玉枫给的册子在此处吗?”
逸白忙转身向一面墙,道:“在此处,小人恐是要事,特收得隐秘了些。”随后从一暗格处拿出东西,双手递与薛凌。
然薛凌根本没看,直接反倒最后一页,伸手取了架子上笔,添了个名字上去,又倒转递给逸白。
逸白定睛一瞧,吃惊望与薛凌。她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上回过去,霍家姑娘说的好。这么大的事,多死几个人也无妨。”
“是不是太急了些。”
“急什么啊,我有眼中刺,肉中钉。你有绊脚石,拦路虎,早些除掉,不是很好吗?”
逸白身子未动,目光尽可能向后瞟。薛凌却好似看不见他提醒,换了脸色狠道:“我忍着江玉枫,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罢绕出桌子,却是知会暗处的薛瞑往寝居捧个雕花盒子来。等确认人走远,不等逸白开口,薛凌即低声道:“即刻派人盯着他,但凡看到丁点不对,错杀无妨。”
逸白这才打消疑虑,他就说薛凌老早对薛瞑有戒心,怎会突然在此人面前说起江府之事。传一句话就在方寸之间,急忙出门交代下去,方再次绕回来,问薛凌如此部署,可有万全之策。
薛凌拿过纸笔,一边说一边画,道是江府原为文臣,梁成帝死后,江闳更添谨小慎微,便有百十人手在暗处,当晚尽可以行事为由调虎离山。
这短短数句,薛瞑已取了盒子回来。薛凌打开,里头不过是十来颗珠子。合上盖子一并递与逸白道:“先遣个人跟江玉枫报个平安罢,说我晚间过去。那日走也是与他说初八回,怕是等得急。”
逸白躬身答是,薛凌既没问京中如何,那就是暂时不需要知道,也就用不着他来说。退出门前,他意味深长看了眼薛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