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迟早要把这台子掀了。
她没掀永盛那张,苏银说的对,区区一个永盛楼而已,根本不够瞧。
很多时候,一个人早就天崩地裂,却由一层皮包裹着强撑了不肯承认,直到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砸到了身上,人刹那间分崩离析,与过往再不相干。
薛凌越过了院里水井,那枚被踩坏了的孔明锁还在原处。这么个小东西掉在井台下的凹槽里,谁也没正眼瞧上。西北之地的植物怪的很,一截十来年的枯枝吸了水汽竟然隐隐有发芽的迹象。
她敲含焉的门,仍是永盛里头的想法,人人皆对出千见怪不怪,她赖账也该再正常不过。
里头妇人颤着声问:“谁?”
薛凌冷道:“是我。”
“薛”,一声高后又急速压低,含焉冲过来开了半扇门,惊喜悄声道:“你们回来了”。未等薛凌答,她探出半截身子,往院里看,半晌才回过头,颇有羞涩问:“屠大哥呢。”
“我与他在乌州分别,他说有自己的事处理,应是要耽搁些日子。我离开这些天,此处一切太平罢。”
含焉轻叹了口气,将门彻底打开,方挂上笑脸道:“太平太平”,她跨出门槛,走了两步,一扬手转了个圈道:“可太平拉,你们总算回来了,以后是不是就不走了。厨房还有我白日做的点心,你要不要尝尝。”
说着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道:“京中花样,我也没学过,都是往日记忆里的粗糙活计,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她又低了头,轻声道:“屠大哥倒是喜欢的很,我日日都备着。你们去了这般久,临走也不说个归期……我一个人……薛姑娘……”
“我只在这宿两日就要离开,以后都来的少,你是要继续留在这”,薛凌看了一眼她原来住过的那间屋子,方继续问含焉道:“还是我替你另买个干净小宅子。”
“啊……”,含焉跟着薛凌视线往那房间看了一眼,目光又猛地缩回来。其实那间屋子与她日常所宿一墙之隔而已,但她从来都尽可能忘了那间屋子,平日里也绝不往里张望。
里头,死过人。
江府处理的甚是干净,起码用的花露要比含焉拿出来的好十倍,馥郁气味从门缝里透出来,不知事的必然以为里头住着味如花似玉的千金。
但是,里面死过人啊。
也不是没见过死人,正因为见过死人,才格外的怕。可怕的如此厉害,她也不曾寻个别处暂住,日日夜夜的熬在这,唯恐错过了申屠易归期。
说爱好像也不尽然,但决然不是不爱,她见薛凌回来,心尖上有什么东西跟原子上春日鲜花般眨眼功夫铺了一片。
含焉再看向薛凌,目光有了闪躲避讳,语气因急切有些磕绊,却十分坚定问:“薛姑娘……要……去要去哪,屠大哥什几时能回。”
未等薛凌答,她便连连摆手道:“我不走的,我先不走,我与屠大哥说好等他回来。”
薛凌略扯了扯嘴角道:“那你自便,以后这地儿归你了”。说着进了屋子。她向来冷脸惯了,含焉不觉有何异常,站那停了片刻,往厨房方向而去,许是要拿些吃食给薛凌。
里头陈设没大改,却少了些器具,想是桌椅染了血不好打理,江府一应丢了出去。那日花功夫悬着的寒潭月,也撤了大半,只余最里处一些还在。门风刮进来,飘帛如烟如雾,仍是风光迤逦。
薛凌顿了顿,看后头并无一个薛璃坐着,这才迈步过去。床上荷包还在,她这才记起里头孔明锁已经丢了,当日怒极不知去了哪。现想起来,还是凭空生怒,觉得那东西去哪无关紧要。
她找荷包,只为着里头宋柏的布条,改日得给宋沧送过去,别的好像找不出什么是要格外带着的。京中这般长久,既无人,也无物值得挂念。
椅子上坐了一会,忽记起床脚还藏了薛弋寒半幅画像,薛凌站起来想取出,咬了咬牙手却撑到了桌面一叠百家姓上。门外含焉忽然喊,薛凌没好气道:“门没关,你没长脚么。”
含焉只轻声道:“我熬了些清粥,你长途奔波回来,不如去用些解解乏。”
“不必了。”
门外似还窸窣了一阵,却很快归于安静。你看,她纠结了小两晚的破事,实则真正面对起来不多就是三五句话之间,并没想象中那么困难。
明日临走再给些散碎银子让含焉去谋个好活计,以后两不相见,事就这么了了。屠易……薛凌常听得人如此叫申屠易,说是申屠这个姓少见,喊起来也不顺耳。
合着这名字跟老李头那联子一般不吉利,唯一一个质问过她怎么敢许给胡狗四座城的人啊,就这样消失的无声无息,所以再不会有人问她怎么敢偷一粒骰子。
申屠易,众生屠易,一念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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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3章 袍笏
她从来不喜江闳等人,却也真切的在不为人知处维护过他们,一如当初曾用自己的方式维护过齐世言。
而现在辗转于床榻之间,回忆这些人的慈眉善目,大抵仅仅只为了等着她去偷一粒骰子,或者等着她赢,连一丝儿爱护之意都没有。
被褥一应是新的,软锦温缎堆了好几层。但江府到底没日日惦记,自当晚拾掇过后再没来过。含焉也许上心,她又畏惧这屋子,也没进来翻翻。京中几场秋雨,丝革最易生霉。具体有没有薛凌也没看见,反正鼻尖隐隐腐烂气经久未散。
她累的紧,缩在里头居然也睡的熟,好久不见的那场大雪又扑面而来。然她没醒,比起以前在梦里的呐喊失声,这一次她站在平城的城头,看着底下积雪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的涌过来。
在梦里,直接就笑出了声。
常年累月的重复做一个梦,会让人有刻定印象,一见到熟悉场景情节,即便睡着,也能轻易的在梦里跟自己说,这是假的,是在做梦。
她早早养成了习惯,一见到雪堆满平城,就尽可能的跟自己说在做梦,然后试图继续睡过去。只是往日不得,无论如何都得小醒一会。
唯今晚未醒,平城没了,她记得一清二楚。平城也没下雪,所以这必然是梦。
果然再三念叨后,那些场景又如潮水退去,眼前归于黑暗,她总算从无休止的噩梦里彻底逃脱,直睡到五更有多。
多躺了些时候看见窗外微光,薛凌翻身整理了衣物。才一开门,含焉立刻窜到了眼前,想是一直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畏畏缩缩道:“薛姑娘,我熬了些粥,点心也赶早买了些,小菜是自己做的,你去用些吧。”
薛凌剑尖都滑了半个出来,她知此处有江府人瞧着,出不了大乱子,所以没怎么上心。赫然冒出个人脑袋,出气声都重了些。抬头瞧了含焉半晌,想想总得让这人走,还是应了道:“好啊。”
含焉霎时惊喜异常,伸手来拉薛凌胳膊。薛凌侧了个身,没等她过来先一步走了。含焉抿了抿嘴唇跟在后头,仍讨好道:“薛姑娘,你此行……顺利吗……?”
薛凌不答,她又捡着话唠叨:“以前我爹也经常出远门……”
“你把嘴闭上”,薛凌停了一步,后头含焉跟的紧,差点撞着。不过转瞬薛凌又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她无意对含焉出恶语,也知道此人经不得吓唬,奈何“爹”这个字刺耳的很。尤其是她知道含焉的爹不错,再说下去,估计更刺耳。
含焉瞬间收声,再不敢多说,二人一路沉默进了厨房。普通人家里没有三厅六院,一张桌子就搭在生火处,既方便,冬日还能吃着些热的。薛凌当时买这院子,虽不寒酸,格局却相差无几,只是厨房里宽敞许多。
炉上一只粗陶罐子还在煨着,粥水煮上几个时辰也不碍事,早间又凉,含焉便一直没熄火。桌上是摆了三四小蝶点心,看着是街边妇人随手之作,只能果腹,经不起细看。一叠咸菜不知是什么玩意,腌的早退了绿意,只剩黄褐色。另一😁瓷碟里却是敲的极规整的糖粒。
薛凌根本不在意吃些啥,但屋子里别无它物,只能盯着这些破烂。含焉看见她在瞧,立即跳到桌子边,挨个将碟子摸了摸,局促道:“不知道薛姑娘爱吃什么,我就……就随便买些,近日天凉,不会很快坏的。”
薛凌顿了顿,坐到桌子边,多少放软了些语气道:“我胃口不好,不是与你过不去,帮我盛碗粥就行。”
含焉立马转身拿了勺子,一边端碗一边急着道:“我知道薛姑娘是好人,薛姑娘不是置气,你是最好的……”
她双手捧到桌上,满脸是笑,口中仍不住夸赞。薛凌接了碗道:“你坐下吃吧,我有事说与你。”
“薛姑娘你说,我不饿的,你先吃”。含焉并未回身,立即拉了椅子坐着,双手将膝上衣裙扯作一团。她一直神经高度紧绷,薛凌每说一句话,都执行的飞快,现坐着也无法放松下来。
薛凌有些不懂这畏惧从何而来,更不懂如何消解,只尽量堆了些温柔在脸上,饮了口粥水道:“关于我是谁,想必申屠易已经告诉你了,我也犯不着瞒。”
“薛姑娘,我相信薛将军是个好人的,他肯定是被冤枉的,我相信他。”
薛凌握着勺子的手又是一顿,吹了口气继续道:“你呆了这么久,也没去告发我,想必以后也不会。”
“薛姑娘,你相信我,我永远都不会去,也绝不会允许别人去。”
“你别说话,容我把话说完可以吗”?薛凌将勺子丢在碗里,看着含焉道。
含焉被她盯的不敢直视,微低了头,轻声道:“你说。”
薛凌又拿了勺子,间或往嘴里喂一口,慢条斯理道:“你看见了,这宅子死过人,不吉利。”
含焉身子一震,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没开口。薛凌继续道:“我住的也不舒心,就让它荒着吧。你去选一处喜欢的小院,我替你买下搭理了,早日搬过去,以后也再不要跟我有交集。等申屠易回来了,我自会告诉他去寻你。”
“你能联系上屠大哥?那你能不能问问他究竟何时回来”?含焉突而就松了手,脸上笑意瞬间变得娇俏,不似先前僵硬古怪。
问完大抵又觉羞涩,微偏了脸轻声道:“他曾与我说半月左右就回的,我……没想到薛姑娘你也这般久才回。”
这般久么……平城那把火,是燃的久了些。薛凌看着含焉脸上红晕,又觉谎言迟早要拆穿,自己本就活在无休止的谎言里,或许旁人也在等着真相未知。
迟疑片刻,吞了大口粥,薛凌才道:“他与我约的是近日就回,若是没回……”,她有些说不下去,想等着含焉问。
然含焉应是还沉浸在无边思念里,并未听出薛凌话里暗喻,好半天不曾接话。嘴里残余米粒经唾液后让人齿舌生甜,她一张口,终是把话补的完整。
“若是没回,也许就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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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章 袍笏
含焉猛地回正脸,笑意僵了一瞬,又徐徐散开,再与薛凌问话,就成了在胡地时的风情语态。她娇声道:“说的什么话,怎么就,不回了呢。”
“他说去替苏家办事,保不成事后要被灭口,我劝他不要去,他说此事不了,以后都难安生,必须要走一趟,若是十五之前回不来,叫我替你寻一处好人家”。薛凌一低头,直接用嘴靠在碗边沿上,呼噜噜喝着粥水,像是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
“怎会这样,姑娘定是在说笑。”
薛凌没答话,也找不出什么话答。
“薛姑娘……”,含焉手指点上薛凌后背,蹭的她一个激灵。将脸抬起来,才看见含焉笑意变得有些妩媚,再不复谨小慎微模样。
她惯来不喜与人接触,刚好粥吃的差不多,事儿也讲完了。薛凌起身退后两步道:“我不知你二人如何约定,但我承了他的情,自会帮他安置好你。京中宅子只要你心喜,除却王公贵族的祖宅,别的地儿开口就行。丫鬟下人也能挑上百八十个,再不会……”
话到此处舌头打了个结,停了稍许,薛凌才继续道:“再不会让人欺了你去。”
含焉一抬眉梢,像极了翠羽楼里调情的姑娘,腻着嗓子问:“怎就不回了,今儿不回,明儿也不回么,谁是苏家,屠大哥怎能这般说话。”
薛凌从未见过她如此,皱眉片刻忽想起,含焉本就是胡地那边的妓,或然这种讨好人的手段才是本相,难怪平日里听她说话反而觉得生硬,跟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一样。
见薛凌不答,含焉也跟着起了身,伸手过来捏住薛凌衣襟道:“姑娘才回了几时又要走,如何忍心丢我一人在这。”
她慌了手脚,就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胡地。
情急之中也想不出别的手段,反正几年里勾人留下都只这些动作。可薛凌好久没答话,她以为这次的客人不喜,刚想换个笑颜再劝,到底回过神来此处是梁国京中。
嘴角弧度未收,泪就湿了脸。原本是两根手指柔柔的轻扯着薛凌,像是小儿撒娇,现突然将薛凌大片衣袖撰到手心。含焉问:“苏家是谁,屠大哥从未与我说起过,他临走说是和你一起。”
薛凌瞧向别处道:“京中苏府,是申屠易原来当差的主家,这事儿他总和你提过罢。此次苏府因霍相下狱,申屠易被牵连进去。我们到了西北那头,办完事后本是要一起回来,他说要去处理些自己的事,便分开了。”
将含焉手扯开,又道:“我不喜与人太多废话,你在京中无人注意,大可自在一些,且出门挑个宅子,晚间我遣人来与你一道收了东西搬去。”
话毕即转身出了门,朝阳已出,薛凌没回头,也未听到身后呜咽。她昨晚就整了行囊,本也没多少东西,这会也用不着带,只换了旧衣往存善堂去。
下台阶时,眼角余光看到檐角老李头那切药的铡刀还在。风吹雨淋这般久,居然半点没锈。不过这东西再也派不上用场,薛凌仅过了下眼,随即走的飞快。
她既瞧不上,想来日后也无人注意的到。霍准临死前念念不忘的东西,大抵会在岁月消磨里腐朽成烂铁。
世间无人告诉他,也不会有人告诉薛凌。这本来是济世安民的一刃神兵,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暗室里饮血屠生的祸害。
街上人群熙攘,似乎能听到永盛楼里热闹更甚昨日。不过她没过去,只远远一瞥。存善堂院门上贴的丧联还未撤,以前嫌不吉利,现在倒甚是吉利了,薛凌又觉字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院里头的大锅还在,只是炉子里火苗终于熄尽。自老李头死那天开始,已无人熬膏分药,几天秋风吹下来,院里药味也散的干净,依稀能闻到些草木味。
薛凌走过内堂,见赵姨两人在浆洗被褥等物,不知是不是打算料理干净再远行。她叫了一声赵姨,那老头一蹦三尺高,嘴唇蠕动没喊人,急急给施了礼,又弯着腰不敢看薛凌。
愈年长,愈知天不分高低贵贱,人自分轻重尊卑。
薛凌无意为难,问了话,得知绿栀是在偏房里,随即绕了过去。也难怪她改了寝居,原屋子死了人,老李头房肯定也住不得,是只能住到最末去。
绿栀原在床上,听见门响,立即将脸埋在被褥里,似乎在使性子道:“说了我不去,我不去,我就不去,反正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