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摊位的灯火烟尘滚滚不熄,长街好似一条栖于雾霭中的游龙。台榭酒楼灯如昼,不输皎洁明月色,映得江面金光粼粼。
人间久别,恍如隔世。
“拨浪鼓!兔子灯!”小贩见着带小孩的游人便卖力吆喝起来,“娃娃最喜欢,买一个吧!”
“蜜饯!糖人儿!有小猴子小老虎!捎上个吧?”
穆离渊还没答话,小圆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抓过了一个小老虎。他动作一顿,只好低头取钱。
“拿不住了。”穆离渊抱着小圆挤出摊铺林立的长街,朝江边的望月楼走,安慰着嘟嘴不满的小圆,“先把这些吃完再买。”
人流都朝着登楼的阶梯汇聚,招呼卖票的伙计满头大汗笑得灿烂:“节目马上开始!各位快些楼上去!”
“雅间满了,只能委屈您坐堂座。”伙计眼尖,瞅到个气质不凡的,便把招客的活儿丢给别人,一路殷勤跟上去,“待会儿戏开场了若那些个贵人还没来,就请您上雅阁去......”
廊下灯影错落,映得侧颜如玉,伙计小跑着跟在穆离渊身侧,越发觉得这人不是普通人——逗小孩乐的东西零零碎碎买了几大包袱,当是个愿意花钱的,却相貌年轻,想必是带弟弟出来体验生活的少爷公子哥。
“哪里的位置都一样。”穆离渊直接连碎银带钱袋一起抛给了他,“不用跟了。”
伙计头一次还没献够殷勤就得了赏钱,愣在了原地。
穆离渊已经几步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潮里。
空中阴云蔽月,望月楼上观月不成,便用更有趣的吸引游客。
大堂灯火通明,观众或坐或立,喧嚣却不奢靡,是朴素的人间烟火。
杂耍一个接着一个,翻跟斗、傀儡戏、踢瓶弄碗,观众鼓掌叫好不断。
然而不论周围如何热闹,小圆都不为所动,只大口咬着手里的糖人。糖人咬完了,又去油纸包里抓蜜饯。蜜饯三两口塞完,又揪着穆离渊的袖口要他给自己剥糖炒栗子。
“你怎么这么能吃?”穆离渊满身都是小圆吃掉下来的食物残渣,他换了个手抱小圆,另只手单手拇指扣开了栗子壳。
小圆一把抓过,连皮带仁一起塞进了嘴里。
穆离渊看着小圆的脸颊用力一鼓一鼓,伸手掐住脸捏圆了他的嘴,准备把栗子壳拽出来,整个大堂忽然安静——
堂下的烛灯暗了几盏,台上的灯烛却亮了几盏。
桌椅醒木摆好,一个白须老者手拿折扇出现在了桌后。
“听说是专从悬鉴阁请来的讲古先生......”
“那位有脾气的?”
“嘘!嘘!底下不静,人不开讲。”
人们都渐渐停止了喧哗吵闹,寂静的大堂里只剩下小圆大力咬栗子壳的“嘎嘣”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两人身上。
穆离渊抱着小圆出了大堂。
惊堂木在他们身后远处高声一拍,拉开狂涛骇浪的传奇故事......
望月楼下浩渺烟江,细雨微波正泛舟,灯笼映水,丝竹余音如云漫延。
“吃吧。”穆离渊把小圆放在栏杆上,右手圈住他,左手从油纸包里拿点心,“这回没人打扰你吃了。”
点心形状精致,奈何小圆暴殄天物,一口吞了进去!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身子。
穆离渊连忙揽住他,生怕他掉进江里去,无奈笑道:“就那么好吃吗?”
小圆用力点头,嘴边挂着的残渣又掉了穆离渊一身。
穆离渊笑着看了小圆片刻,唇角的弧度又无声渐落。
身后满堂听众连连惊叹昔年故事的波澜壮阔,远江船上的婉转琴乐又在吟唱今夕平淡人间。一动一静,不远不近,如此夜秋意一样恰到好处。
也许只有这样站在故事外,故事才好听。
飞檐不遮斜雨,穆离渊椅栏望向夜空,晚云隐隐透出月光,却唯独不见月。
“......那夜一把巨硕之剑刺开天空,苍穹九霄从中崩裂,炽火流金涌入山海!人间极昼整整三月!无尽源泉翻涌而降,奔腾灵息开群山填沟壑!天地新生!”
说书人手中折扇猛然一合,声响犹如凌空抽裂疾风的剑鸣。
满堂喝彩。
“剑开天门”的传奇故事已经在人间流传了数十年,但人们依旧百听不厌。
街头巷尾的每一场激荡起伏的讲述,都能把人拉进那个不曾亲历过的奇景之下。
“十年磨一剑,其中苦楚无人知,逆天而为要遭天谴,苍穹之下地脉灵泉涌,九霄之上却雷电齐鸣狂轰乱炸!天降劫罚,要诛杀斩开天门之人!”
满堂听者皆一齐凝神屏气。
“剑气凌霄,北辰仙君的剑自然所向披靡!冲破天道枷锁之后,自此永世长生,万古逍遥游!”
众人又一同松了口气。
堂外忽然有人高喊:“雨停了!月亮出来啦!”
云开雾散,圆月高悬。人们纷纷涌上望月楼顶层。
方才激荡传奇意犹未尽,此刻良辰美景浣涤凡心。风卷残雨去,天清如澈潭,一盏盏明亮的小灯船被点燃,缓缓飘进水中。云上有月,水下点点星,遥遥相映。
望月燃灯,畅饮桂花酒,雨晴后的中秋之夜重新明亮欢闹。
霁空广阔无垠,对故事余味无穷的孩童们手指明月:“天门就在那里吗?”
“当然不在。”大人们说,“那是月亮。”
“那天门在哪里呢?”孩童们追问。
“在过去。”高坐堂上的讲古先生也下了堂,凭栏望月,“天门要用宝剑斩开,门开时间不过刹那,只有飞仙之人和他的剑,能过天门。”
“那这些水!”孩童簇拥着老先生,指着楼下无边江潮,“都是从天上来的吗?”
“算是吧。”老人见到如此明亮的满月,难得和蔼一笑,捋着胡须,“无尽源泉自天门后而降,浇灌灵脉枯竭的人间,江河湖海皆为新生。”
“那我们下去玩水!就算摸着天上神仙啦!”孩童们听得一知半解,成群结队从楼梯奔下,“走呀!燃灯去!”
江边升起巨大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有金色的字,连成一行“佳节月又圆”。
小圆似乎认出了自己的那个“圆”字,也跟着孩子们一起跑到了江边。然而他动作不协调又不会说话,站在人群里一副手足无措的可怜样。
穆离渊不放心,怕他一头栽进水里去,只得跟着,和小孩子们一起挤在岸边,显得鹤立鸡群。
“大哥哥。”只到他膝盖的小孩们都仰起头看他,“这是你的傻弟弟吗?”
“不不!”小孩们见他那般高,肯定是大人了,又急忙改口,“这是你的傻儿子吗?”
穆离渊本来还帮着周围的小孩放船灯,听了这话,直接松手让船灯沉进水底了。
小孩们都叽哇乱叫地去捞船灯,穆离渊提起小圆便走。
小圆手脚并用想要从他怀里挣脱,穆离渊将他牢牢抱紧:“说你傻呢,还去和他们玩?真傻吗。”
小圆愣了愣,没听懂话但听懂了语气,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了一下。
“吃那么多也不见长。”穆离渊微微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嗯?”
别的小孩一年长一岁,小圆十年也不见长一岁。
春去秋来十年复十年,连山水结界里的长青树都生老病死,小圆还是当初第一次见时的样子。
穆离渊最开始的时候想着,要把这讨厌的孩子早点养大放走。可后来又想,永远长不大的小圆也挺好的,这样他就永远断不掉和江月白之间这仅剩一点的羁绊。
沿街的小吃铺子收摊了不少,小圆又瞅中了卖奇巧玩具的铺子,手脚蠕动,不老实地伸长了脖子。
抱着小圆走一天,比提着一把玄铁重剑走一天还要累。剑再沉,起码老老实实不会动,然而小圆时时刻刻都在动,一路就没有消停时候,不是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就是一脚蹬在他胸口。
穆离渊起初根本受不了这样一个闹腾的小东西,但日子久了,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小圆再怎么过分他都不会再动怒了,只觉得疲惫。
带一个孩子就已经太累了,不知道带三个是什么感觉......
“孩子喜欢就给孩子买一个吧!”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穆离渊的出神,“这锁里有铃铛,一走一响的,好听又好玩。”
穆离渊转过头,看到自己怀里的小圆不知什么时候揪了一个人家摊位上的银锁。
穆离渊看了一眼那锁上的刻字,低声说:“放回去。”
小圆抓得更紧了。
“这锁寓意很好的!”老板见生意还有戏,连忙卖力推荐起自己的东西,“正面刻着画儿,背面还有字儿,‘长命百岁’,孩子戴上就能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锁,似乎每个小孩年幼时都有这样一个长命锁。
穆离渊曾经也有一个,江月白为他戴的时候,也说过他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
陈旧的记忆忽然从心底翻涌而起——
仙海分别那夜,江月白对他说“还记得我曾经的话吗......”
他不记得、也没有听清后面的内容。
海浪起伏,鲜血四溢,他只看到模糊不清的唇动:
我的渊儿,一定会长命百岁。
......是这句吗?!
老板看着买家脸色越来越阴沉,急忙收住话音,不敢继续说了。
哪里说错了吗?也没有啊。这不都是好听话吗?
正在此时,小圆毫不见外地把银锁放进嘴里咬了个坑,眼见着要黄了的生意一下子死而复生了。
穆离渊又一次不得不付钱。
现下不仅是包袱,连储物囊都塞满了。小圆见一个爱一个,来的时候把沿街摊位吃了个遍,走的时候又买了个遍......
仍然没有要停的架势。
远处摊位在卖木具机巧,孩童们叽叽喳喳围着摊铺贩子,小圆两眼重新放光,直接从穆离渊怀里蹦了下去。
“这把是碧滔长清......”小贩向孩子们介绍着木剑木弓,“这把是锁云震空......”
“这个!这个是什么呀?”
“哎!别乱碰!”小贩拦着孩子们去碰架子上的木盒,“这是秦药师的鸢尾毒粉,喷到人脸上要辣得流眼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