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得道成仙,本想回山参加庆宴,”纪砚笑了笑,缓缓走近,“可来了才发现没有庆宴。”
“仙门刚经争战,修士们伤亡未复,”晚衣道,“此时第一仙门却办庆宴,岂不是寒了其门派的心。”
“说得是。”纪砚脚步微顿,点了点头,而后又看向晚衣,“可重见故人,师妹就半点不惊喜吗?”
那夜他见到江月白,只觉如在梦中,他有积攒了多年的千言万语要和师尊说,可惜对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仙人降世的奇景随着众口传遍三界,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在为那夜惊叹。
可晚衣却出奇平静,令他不解。
“惊喜。”提起江月白,晚衣的冷唇终于弯起了弧度,露出浅浅的笑,“当然喜。”
但不惊。
因为她从来没觉得与江月白分别过。
陨辰岛上无数个独自一人的夜,她坐在飘落的星雨里抚琴,却从不感到孤寂。
江月白早已留给了他们所有。不仅仅是剑、是琴、是名兵利器。
而是辽阔的前路。
花落春不去。
只要春风还在,哪里都是故人。
纪砚叹了口气:“师妹,拿出沧澜令,可就没有退路了。”
“退路?”晚衣抬眸,“前路广阔,为何要想退路?”
“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纪砚回身,望向春风殿前的长阶,“走过这条路的人,哪一个不是浑身鲜血。”
不论是江月白、还是云桦,还是千百沧澜门的前辈。
总要为这个位置付出珍贵的一切。
奔波赴命、生离死别,无限风光的代价是无限的伤痛。
永远不要站在高山之巅。
他当年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觉得“无声处”是压制他的囚笼。多年过后,历经了血腥杀伐,才知道“无声处”其实是最安稳的归途。
晚衣也起了身,走向殿门:“若这世上人人都只想着退路,何人来挽天倾?”
纪砚微微侧头:“总要有人去,但可以不是你我。”
“什么样的人会去?”晚衣冷笑,“你不过想说,师尊那样的人。”
纪砚无言。
“师兄近些年在西南做惯了风流才子,寻花问柳韵事不断,”晚衣的冷笑带了点温度,像是调侃,也像是认真,“不求仙道了吗。”
纪砚也跟着笑了笑,摇开了兰花扇,脸侧垂发微飘:“从前年纪小,什么都想试试,如今只想做个俗人。”
晚衣走上前,与他一同望向春风殿前长阶尽头的神木。
神木下碑文八个大字隐在夜色里。
红尘俗人。
谁不想做呢。
* * *
雨过夜空晴。
山间明月升,在十八峰流下浅金色的光。
黎鲛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山道散步,等她回神抬头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揽月亭。
揽月亭,是他们师兄妹几个儿时最常来的玩处。
他们总是比谁的法器能最先射穿亭顶的鎏金珠,她每次都是最积极参加的一个。
虽然每次她都毫无意外是最后一名。
但她仍然次次玩得开心,因为她喜欢看江月白出剑的模样、喜欢看他从容的举止里掩饰不住的年少张扬。
是的,是张扬。
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江月白是清冷无瑕的北辰仙君、是处变不惊沉稳有度的沧澜门掌门、是能为徒弟遮风挡雨无所不能的师尊,但却极少有人知道——
他曾经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人们只记得从登仙台走过一趟之后、背负万千期许、变得懂得收敛藏锋的江月白。
但黎鲛却见过,上登仙台前的江月白,是怎样神采飞扬。
江月白总是告诫徒弟,不要“鲜衣怒马红袖招”,纪砚经常私下里和师娘黎鲛抱怨调侃——师尊那样冷清古板的人,根本不懂红袖招的乐趣。
黎鲛半笑半怒去点纪砚的脑袋:“你啊!不学好!”
她没解释过什么,只在心里想,论“鲜衣怒马风光意气”,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当年的江月白。
纪砚摸不着剑,就总跑到黎鲛的院子里摆弄黎鲛的木剑,拿在手里来回翻转:“师尊连剑花都不会挽,直来直去的剑一点都不好看。等我将来拿了武宴魁首,就改练剑!耍出各种各样的剑花,女孩子们一定喜欢!到时候让师尊大开眼界......”
“是,嗯,”黎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什么都不会。”
但其实江月白会挽各种各样的剑花。
各种,飘逸的、好看的、有趣的、让人移不开眼的,剑花。
江月白曾经说过,花哨的剑花不是用来杀敌的,所以不教师弟师妹。
“剑花不能杀敌——”年少时的黎鲛站在校场围栏外,看着练剑的江月白,双手括在嘴边笑着拖长了腔喊,“那剑修的剑花能用来做什么?”
“用来讨心上人欢心啊!”苏漾替江月白喊出了回答,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这可是江月白说的。”
雪山映射的阳光照亮江月白雪白的剑,江月白收剑回头,唇角细微的弧度一闪而过。
黎鲛记了这个回答很多年,也等了很多年。
可直等到父亲指婚的那天,她也没见江月白单独为她挽过一次剑花。
她只能在江月白独自月下练剑的时候,偷偷躲在远处,看着那些撩腕时一闪而过的剑花,带起剪碎漫天星光的剑风。
比天上的明月星辰更耀眼。
她心里略有难过地想:这样世间绝无仅有的美景,江月白到底会留给哪个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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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春风旧
无非就是两个字,发泄。
往事如烟, 黎鲛微微叹气,抬头望向揽月亭。
月色朦胧,亭里似乎有人。
黎鲛登上石阶, 看到了一个月下饮酒的孤单背影。
她缓缓走近,停在那人背后:
“......苏漾哥哥?”
苏漾闻声回头, 微怔:“你怎么来这里了?”
黎鲛在他身侧的栏杆上坐下, 问了回去:“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每晚都在这里。”苏漾重新转过头喝酒。
“独饮不是好习惯。”黎鲛朝着他探身,“我替你分担点。”
苏漾收了收手, 没给她酒囊,只瞧着她:“喝醉了, 我可不负责背你回去。”
黎鲛笑了一下, 直接从他手里夺过了酒囊。
从前她凑着和大家一起喝酒喝醉,苏漾总是背她回去的那一个——因为她一喝醉, 就指着苏漾要他当坐骑, 谁也不能不顺着。
她骑在苏漾脖子上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 江月白在前拿剑替他们扫开前路的碎石, 云桦在旁边低头偷偷地笑......他们闹腾得沧澜雪山百年寒霜都震碎成春风里的漫天雪。
他们一起闯祸、一起挨打......
不, 总是江月白替他们挨打。她去装哭抱着凌华仙尊的裤腿求情。
黎鲛抬眼, 顺着苏漾的目光,一同看向远处山巅的月。
“你在想什么?”她问苏漾。
揽月亭是他们少年时最美好的回忆, 记忆里的一切都在模糊, 唯有江月白发尾高扬的背影仍然耀眼得永不褪色。
黎鲛不知道苏漾在想什么, 但她在想江月白。
不是想如今的江月白,而是想从前的江月白。
她离开这里多年, 对这里的记忆也还停滞在许多年前。
没有血海深仇, 只有春风迎面, 的当年。
当年江月白的剑, 不仅仅是能射穿十八峰最高的揽月鎏金珠。
他的剑是世间风光的顶点。
他在妖林试炼一剑穿林,一道剑气斩杀九百头妖兽。
他是仙门武宴剑试琴试符箓试三试魁首!千百年来第一人。
后来历届武宴魁首的嘉奖玉牌上,“一剑破万钧,风华动仙门”那一行字,最初就是为他而刻。
他远比“满楼红袖招”的纪砚见过更多更多的人潮簇拥、尖叫翻涌、漫天遍地的鲜花与香囊......
黎鲛总是被淹没在人山人海里,看着周围的男男女女都对她的心上人露出无法掩饰的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