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砚摩挲笔杆的手指停住。
难道是......
难道是那把令仙门闻风丧胆的嗜血魔剑——
九霄魂断?
* * *
穆离渊横过九霄魂断,剑身漆黑的一面映出他幽深的双目,另一面的红光映在江月白清冷的眸底。
剑光骤灭。
穆离渊插剑回鞘。
他站了一盏茶的时间,什么都没做。
他可以杀这个人。
但不是今夜。
今夜的雪太大了,层林尽染白霜,不适合沾上红血。
“人死不能复生,”穆离渊弯下腰,“师尊这样品貌的仙奴死了,我以后再拿谁替代?总不能把你的尸体缝起来继续用吧。”
江月白只淡然地看着他:“只要你想。”
明明是冷漠的回应,可穆离渊却觉得有什么在撩拨,指|尖酸酸麻麻,心跳都变了点节奏。
“师尊,”穆离渊深吸口气,单手松了颈口襟扣,另只手撑在床棱上,“我好热。”
江月白嘴角干裂,嗓子因为烧了两天已发不出什么声音,只动了双唇:“外面在下雪。”
魔岭天寒地冻,室内滴水成冰。
他说好热。
穆离渊又向下俯身一些,离得更近:“可我在流汗。”
江月白的视线落在穆离渊的颈前,那里的确渗出了汗水——如同之前每次在摇晃的红烛下,他总能清晰地看到穆离渊身上的汗水顺着坚硬的线条向下滑,一滴一滴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在计数一下一下的惩罚。
江月白靠着床棱,无言片刻,苍白的手指摸到身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他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一个眼神就足够。
穆离渊已经热得脱了两件,中衣的袖子卷到手肘,肌肉紧绷的小臂全是汗。
“别点蜡烛。”江月白只说。
穆离渊不仅觉得热,还觉得渴,吞咽喉结时嗓音微哑:“为什么?不好看吗。”
江月白躺了下去,肩颈的衣衫随着这个动作微微散开,露出了伤痕。
“你觉得这样好看么。”
穆离渊一把拉下了床幔!按住江月白的手腕俯身。
垂眸盯着薄衫下那些若隐若现的伤疤和血痕。
淡淡的血味萦绕在鼻尖,只用再低一低头,就能碰到。
他承认在这一瞬间,他很想去吻这些伤,把渗出的血都咽进喉中。
最好再顺着肩颈的曲线向上,吻一吻江月白的其他地方......
可等他视线真的向上,对上江月白的眼神时,逐渐沸腾的热血又瞬间冷却冰凉了,理智回笼,只想嘲笑自己的荒唐。
江月白眼眸的颜色太冷了。
比屋外的大雪还要冷。
只用一眼,就把他带回那个血腥杀戮的寒夜,哀嚎遍野的尸山血海,沸反盈天的谪仙台上,冰冷的风雪夜归穿身而过——
他的心早就死在江月白的剑下了。
“背过去。”穆离渊低声命令。
他不想再看这双眼睛。
北辰仙君的眼眸,冷漠时是霁空之下山川雪,让他触不可及,在荒唐的夜里又化出溪流般的绯潮,拨乱他的思绪。
一闪而过的愧疚也会影响兴致。
被仇恨淹没的人只想放肆驰骋宣泄,不想再被什么牵绊。
寒风肆虐,吹得窗纸响,冷意从各个缝隙钻进来,仅剩的蜡烛也灭了。
穆离渊感受着被不同寻常的燃烫体温包裹,颤抖地吸了口气。
——江月白病得太重了。
穆离渊闭上眼,逼迫自己只专心宣泄恨意。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了这个人,做这些只不过是在仇人死前榨索干净最后一点价值。
雪落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惨白的山岭映射着同样惨白的月光,只有中间的黑夜幽深不见尽头。
黑白两色,天地素缟。
穆离渊的手覆上江月白的手背,在指节交错间握紧。
师尊曾经握他的手,轻柔到只用握起风雪夜归千百分之一的力气,但他现在抓住江月白的手,却用了握起九霄魂断千百倍的力气。
骨节作响,他只想把它们尽数捏碎。
仇人已经被他复仇的烈火烧得遍体鳞伤,再想回头也没有退路了,只有彻底摧毁。
穆离渊紧抿着唇用力,掐灭了心底那一点难过。
只用摧毁,就够了。
第8章 揽月亭
空中白玉盘
沧澜山暮色四落,春日的风微暖。
苏漾在栖风崖的夕阳下喝酒。
晚霞照亮了半边天,另半边微暗的天空中挂着一弯极浅的月牙。
紫橘色的日光斜着穿过枝条,藤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风里传来一个温雅的男声:“伤还没好,少喝点。”
苏漾挑眉:“我这装的是水。”
云桦在旁边石凳坐下,向苏漾伸出一只手:“我尝尝。”
苏漾叹了口气:“是酒,行了吧。”
云桦的手仍然没收回。
苏漾“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把酒囊扔给了云桦。
云桦接过酒囊,放在了苏漾手臂够不着的地方。
苏漾双手枕在脑后,靠着树干半躺,望着远处即将消失的落日:“老云。”
云桦应道:“怎么了。”
苏漾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呵欠,带着鼻音说:“你很烦。”
云桦温声道:“我是替雪归管着你。”
“少来!他才不会管我这些事......”苏漾哼笑了一声,“你们都不知道吧,江月白的酒量比我还好。”
云桦说:“他没在我面前喝过酒。”
“他好久没喝了,上次见他喝酒还是三年前,他一个人坐着喝了一夜,等我醉了又清醒过来,他还在喝,他......”苏漾说到此处不往下了,话音戛然而止。
四周只剩下风声虫鸣。
那件事是江月白下令不准提及的禁忌,更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讳莫如深。
三年前,江月白作为谪仙台上的掌刑人,亲自用剑毁了穆离渊的魔元。回到沧澜门后,江月白遣散了峰上所有外门弟子,进了饮梦谷闭关。
苏漾忽然问:“你觉得江月白是个好师父吗?”
“他当然是。”云桦道,“为什么这样问。”
“我想不通啊。”苏漾长叹口气,“我就是好奇,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他是怎么教徒弟的?他为了纪砚和穆离渊什么没做过,结果倒好,两个人都恨他恨得不共戴天。这也是能耐啊!”
云桦摇摇头,轻声道:“造化弄人罢了。”
“还是他收徒的时候太年轻,换个老练心狠的,肯定收拾得服服帖帖。”苏漾说,“他十九岁就开始带孩子,十九岁是多大啊?自己就是个半大小子!会带个屁的孩子!太温柔了怕给孩子养废,太暴躁又怕给孩子打残,横竖都是错。”
云桦笑了笑。
“哎!我跟你讲,你看他装得一副什么都不在话下的模样,”苏漾坐起身,压低了点声音,“其实私底下被那两个小混蛋气哭过,你敢信?”
云桦闻言,明显一愣。
“不信吧?我当时看到也不信,我找他喝酒,他坐在书房里不理我,低着头抄剑谱,我绕到桌对面好说歹说,他才终于抬头,眼尾还是红的。”苏漾拇指蹭了下鼻尖,吸了口气,离云桦近了些,“他不说,我问了一圈才打听出来,纪砚和穆离渊那俩小混蛋晚上偷着吃烤肉,把江月白给他们的剑谱当柴火烧!我光是听着就气炸了,小兔崽子们不知好歹,那剑谱可是江月白一笔一笔亲自写的!他小子居然还帮那俩混账重新写!谁能有江月白脾气好?十九岁正是脾气暴,可他那么能忍,不论被气多狠第二天还云淡风轻啥事没有的样子,继续教他们写字练剑。换了我,早给混账徒弟们腿打断了......”
苏漾停顿了一下,“啧,当然他的徒弟也不都是混账,晚衣是个好孩子。这么看啊,将来我要是收徒,绝对不要臭小子。”
“长清也想收徒了?”云桦转头。
苏漾靠回树下:“说说而已。我可还想多活几年。”
夕阳沉入山河彼岸,新月高悬,洒下树影一片。
晚空月色如霜华,冷夜的气息渐渐在风中弥漫。
“做人师父这种事啊,难,”苏漾双手枕在脑后,脸上蒙着树枝间斑驳的月光,显得有些落寞,“哪件事做不好就被记恨上了,毕竟不是亲生父母,要是让人怀疑了动机不纯,再回想起从前的相处就都变了味,全剩下不好。”
云桦知道苏漾在担心什么:“北辰仙君无所不能。这不是你说的,相信他就好了。”
苏漾忽然道:“江月白为什么不告诉穆离渊谪仙台上那一剑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