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我待!
建极十五年八月初一,在亲自监督完春麦的收割后,邵树德离开了疏勒,带着文武官员、宫人侍卫,在数万大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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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干纳,在唐代被称为“拔汗那”,在《汉书》中则被称为大宛国——拔汗那,对应波斯语义为“只有一个出口的山间盆地”。
阿拉伯倭马亚王朝(白衣大食)后期,完成了对波斯的征服,随后将目标对准中亚。
武后长安四年(704),屈底波出任白衣大食的大呼罗珊省埃米尔(相当于总督),以木鹿(今土库曼斯坦马雷)为首府,手下有五万多军队——“有四万人来自巴士拉,有七千人来自库法,有七千人是顺民。”
“顺民”就是在征服地区招募的士兵,大概率是波斯人。
从这一年开始,大食在木鹿一带的军队就一直维持在这个规模,以镇压整个大呼罗珊省(包含部分中亚地区),直到750年改朝换代。
唐中宗神龙元年(705),屈底波征服了吐火罗斯坦(首府在今阿富汗北部巴尔赫省)。
706-709年,他扫平了布哈拉周围不服从的部落。
710-712年,他征服了撒马尔罕、花剌子模一带。
713-715年,他派兵深入锡尔河流域,这时候终于踢到了铁板。
开元三年(715),大食联合吐蕃干涉拔汗那国君主继承,与大唐爆发了战争,最终战败,本在各方之间游走的拔汗那彻底被唐朝控制。
从这一年往后,大食君主下达明令,谁能越过葱岭,向东征服唐朝,就可为中国地区总督,因此他们十分头铁,不断东进,败不旋踵。
兵死光了,不要紧。从巴格达、巴士拉、大马士革继续征调就是了,死一批来一批。
就这么执着,这么头铁,直到突骑施反唐后败亡,他们在怛罗斯之战击败高仙芝,终于拿下了拔汗那,获得了通往中国的通道。
但这个时候吐蕃又来了。
他们在中亚与大食争锋,扩张的脚步深入草原、大漠,硬生生挡住了黑衣大食东侵的脚步。
等到吐蕃不行的时候,黑衣大食也不行了,中亚就这么碎成了一地,直到萨曼波斯的崛起……
中亚,原来就是个十字路口,谁强盛了都来踹一脚。
突厥来祸祸,波斯来祸祸,大食来祸祸,唐朝来祸祸,吐蕃也来祸祸,最近一次,是西迁的回鹘打穿了中亚。
如今,显然又有人来祸祸了。
八月初二傍晚,大军进抵葱岭附近,在一个小绿洲(今疏附县乌帕尔镇)内扎营。
到了这一片,明显感觉到了地势的逐渐升高。不过附近的农业发展得很不错,麦田、果园成片,也没怎么受到战争波及,当地百姓虽然惊慌,但见惯了过兵之后,也就那么回事了。圣人已经发了安民告示,只要自己别作死,一般没什么大事。
绿洲西侧的山脚下,居然还有一间佛寺,名为大福寺,建于何年已无人知晓,或曰北朝,或曰隋,莫衷一是。
山前泉水淙淙,山上绿树成荫,庙中有僧众二十余,看样子比较有学问,因为他们在翻译梵文佛经——后世七十年代,曾发现这座规模宏大的佛寺遗址,应毁于造物主东进时期。
邵树德没在此多作停留,第二日继续行军。
随着海拔越来越高,他明显感觉到了空气的稀薄。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了点悔意。
留在疏勒,抱着萨图克的妻子睡觉不舒服吗?将元气反复注入她孕育生命的地方,空下来时听取信使的汇报,遥控指挥,不知道多省力。
但他知道,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有这么个机会,可以踏遍传说中的历史名城,追寻历史上英雄豪杰建立武功的足迹,乃至重新镌刻上自己的印记,这种任性的机会可不常有。
他现在有任性的资本,内心的渴望也压倒了其他方面的需求。更何况,你不亲至,如何号令各个部落?走这一趟是必然的——当然,萨图克的妻女也被他带在了身边,看看有没有机会与那人会会面。
八月初四,他接到了先锋信使汇报:杨亮请求直趋俱战提城。
邵树德立刻让人拿来地图,仔细观看。
俱战提,也叫忽毡城,在后世塔吉克斯坦第二大城市胡占德(苦盏)附近,是费尔干纳盆地的西部入口。
从这里向西南,可至故东曹、康国,进入粟特人较为密集的区域。
西北可通往故石国(塔什干)。
向东则可进入拔汗那腹心地带。
“太过冒险了。”邵树德一掌拍在地图上,道:“给杨亮传令,按原定计划,先取得立足点再说。”
按照商人提供的情报,拔汗那自西向东有六座城市、村镇数十,最西边的就是忽毡城或俱战提了。
直接大军兜到西边,堵住整个盆地,然后慢慢炮制,此计划可谓大胆至极。但邵树德想先稳一手,看看再说。
使者接到军令后,很快便离去了。
邵树德坐在残破的驿道旁边,看着远处的莽莽群山,突然笑了:“杨亮的计划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先试一试贼人的斤两再作计较。若不行,直接堵住整个盆地又如何?”
喝完一盏茶后,他拍了拍手,起身上马,道:“出发!随朕打草谷去!”
第033章 南原与旧人
八月初七,大军抵达了葱岭南原。
所谓葱岭南原,其实就是阿赖山南麓的一片山间盆地,面积不小,位于后世吉尔吉斯斯坦南部。
在帕米尔高原一带,这里是难得的海拔在两千米级别的地区。
盆地的最东端,对应着海拔2400米的伊尔克什坦口岸,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孔道。新中国成立后,这里也是中苏通邮换件的地方。
克孜勒苏河流淌其间,滋润了沿岸的无数草场。此时又是夏末,盆地内流水潺潺,草色将黄未黄,为蜂拥抵达的牛羊马驼提供了天然的补给品。
“这个盆地,所在真是妙。”邵树德登上了一处山坡,俯瞰全景。
后世他曾看过一个纪录片,讲的是中吉乌公路的修建。
那条路就经过这片区域,途中一个小镇萨雷塔什,位于北边的山上,海拔三千多米,当地人以放牧牛羊为主要生计。
从这条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孔道向北走不远,便进入费尔干纳盆地了。
而这条路,也是历史非常悠久的商路甚至军事通道了。
高仙芝攻怛罗斯,一路从龟兹出,一路走的便是葱岭南原。失败之后,数千残兵经拔汗那方向撤退,也是走的这条路。李嗣业用木棓把挡路的蕃人击落山谷,多半也是在北面的高山中。
到了宋代,于阗攻占疏勒,喀喇汗王朝从中亚调兵反攻,走的也是这条路。
到了清末,阿古柏东侵,还是走的这条路。
因为要穿越两次大山,这条路运粮的成本较高,因此无论是高仙芝、布格拉汗还是阿古柏,都是驱赶牛羊马驼,一边放牧一边进军,而葱岭南原,是重要的中间休整区域,因为这里的平原面积很大,海拔不高,既有河流穿过,亦有高山融水,非常理想。
这会便有大批牲畜被驱赶着四散各地,欢叫着啃起了牧草。
邵树德在山上左看看右看看,十分满意。
杨亮所部已在五天前穿过了这片区域,向北去了。
他们随身携带了大量奶粉、肉松,可坚持半个月以上。不过,在行经葱岭南原时,这帮人还是大杀特杀,砍了得有几百级脑袋,将牧人的牲畜抢掠一空。
“这帮牲口。”邵树德笑了笑,都没弄清楚这里的牧人到底是什么人,听命于谁,直接就动手了。
武夫的真面目,大家都看到了。天下间能束缚住武夫们豺虎之心的,大概也就他一人了,二郎也能镇一镇场子,但火候还不太够。
邵树德下到了山脚下。
萨图克的妻子阿迭氏牵着一头奶牛走了过来,她的两个女儿跪在地上,辛勤地挤着奶。
见到邵树德后,三个人都跪了下来。
阿迭氏是回鹘十姓之一,后期篡夺了药罗葛氏的汗位,但因为回鹘的铁律,非药罗葛不能称汗,故大汗家族改姓药罗葛,但阿迭氏仍然是一个大部族,且地位十分崇高。
阿迭氏,算是贵女了。她从来没做过挤奶的活计,如今成了阶下囚,母女三人就要干活了,但看样子并没有太多不满。
或许,她们以为朕按照草原风俗,收娶她们做了阏氏吧?邵树德哂然一笑,随手掏了掏少女粉嫩的蓓蕾,哈哈大笑着骑马打猎去了。
这一次,是标标准准的草原大汗西征路数,即便占不下拔汗那,也要把他们积攒数十年的家底给抢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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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史料中对拔汗那的记载还是非常多的,言其有“大城六”、“小城百”。
六座大城自西向东分别是:忽毡城(汉名俱战提)、刷姆加尔(无汉名)、哈吉斯坦(无汉名)、土尔木甘(汉名呼闷)、门城(无汉名)、拔汗那(汉名渴塞城)。
最西边的忽毡是后世塔吉克斯坦的胡占德(苦盏),最东边的拔汗那是后世乌兹别克斯坦的纳曼干,可以看得出来,基本是沿着药杀水一字排开,从西南蜿蜒向东北——药杀即为“真珠”之意,故汉名“真珠河”,今锡尔河上游。
六座大城之外,唐人史籍中提到的一百个小城,其实是镇子。数量则超过一百,这只不过是个约数罢了。
十世纪后期阿拉伯地舆学家穆卡迪西在这边统计,整个费尔干纳盆地约40个城镇和乡村建有造物主庙。
看来,即便是在半个世纪后,造物主威严和慈爱也仅仅覆盖了不超过40%的费尔干纳。
有些事情,真没那么简单。
八月初九一大早,萨图克就带着一群士兵,巡视起了他的新地盘。
萨曼尼不在,但他是幸运的。
他得罪了波斯上一代君主纳斯尔一世,被迫出逃。
纳斯尔一世死后,幼主继位。王室内讧不断,成员凋零,地方上也多有叛乱。
萨曼尼狼狈逃回后,辅佐新君的大维齐(宰相)贾伊罕尼说服新君,赦免了他的罪责,并召其回布哈拉,听说另有任用。
萨图克的运气没萨曼尼那么好,去了一趟布哈拉后,连新君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大维齐打发到了东面的窝什(今奥什,汉名贰师城),担任“迪赫坎”(贵族领主),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镇守这个东陲小镇。
他抵达了一处驿站,看到了大群正在吃吃喝喝的旅人,顿时眉头一皱。
理论上来说,萨曼王朝不能称之为一个国家,萨曼家族实际上是阿拔斯王朝下属的官员。
萨曼王朝君主的正式头衔是“埃米尔”,也就是大呼罗珊地区的总督,他们理论上要对巴格达的哈里发负责,属于正儿八经的臣子。
因此,即便事实上已经开国了,但面上的工夫还是要有的。
巴格达沿袭了白衣大食时代就有的规定,整个呼罗珊大道上的各处驿站,要给新近转信造物主的信徒免费提供食水——“在你的土地上修建旅栈,以方便信徒随时来往,让他们住够一天一夜,照顾好的他的牲畜;如果他们生病了,给他们提供两天两夜的招待;如果他们用尽盘缠,无法继续前行,给他们提供能让他们回家的任何东西。”
这是在新征服土地上才有的政策,主要目的是吸引人们改信。很不幸,拔汗那就是新征服之地,这条政策是需要执行的。
其实吧,中国有“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说法,外国当然也有。
这种消耗巨大的驿站政策,注定得不到各地领主们的支持,因此实际执行起来就走样了。
免费吃喝?拉倒吧!
但萨图克新官上任,怕被人告状,因此不太敢阳奉阴违,但这注定要付出大笔的钱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