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能到州、县两级学校上学的蕃人,非富即贵,一般是部落酋豪的亲眷,或是坐地胡商之子侄。先把这些人教好了,让他们从内到外都是一个纯纯的唐人,异日继承部落后,其部民自然也会效仿。
正所谓上行下效,风俗的改变,有酋豪带头,自然会更容易一些。
而文化的改变,往往也会带来生活方式的变异。比如纯游牧的变成半牧半耕,这就有了固定住处,编户齐民也就方便很多了。
朔方镇对从游牧转变成半牧半耕的部落,一直非常欢迎,并多次发下赏赐。
定居下来种植高产牧草,一亩地的收获,往往要纯天然草场五六亩才能赶得上。这给了一些牛羊牲畜并不太多的部落小民以选择,三茬轮作制的农业生产体系,其实是完美契合这些定居下来的牧人的。
地,根本不缺,只要你肯定居下来,再向汉民学习如何种植粟麦、豆子、牧草,生活不会差的。
上有部落头人子弟进学校汉化,下有现成的农业经营方法解决后顾之忧,同化的难度,又降低了不少。
编遗氓,造风俗。如此持续三代人,朔方、河西、陇右三镇的蕃民,同化得估计还要比天宝年间更彻底。
韦庄在一旁默默听着士子们的高谈阔论。
其中一两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萧遘或邵树德派到士人中间的“细作”。不断从各个方面吹捧朔方、陇右二镇的好处,想方设法鼓动更多的读书人留下来,以冲抵此地的腥膻胡风。
不过,“万里羌人尽汉歌”,总比“洛阳家家学胡乐”好吧。
灵武郡王,确实当得英雄二字!
第042章 对此欣登岁
“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重阳节后的河渭诸州,又恢复了清苦宁静的生活,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抵达了临州狄道县郊外某乡。
河州那边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萧遘是政务老手,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而且人家的工作完成得很不赖,没必要多加置喙,为他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就可以了。陇右三十三县发展得好了,日后也能为东征提供资粮。
临州,本是经略军的驻地。凉州大战的时候,该军奉命北上,从背后夹击六谷吐蕃,如今又远戍青唐城。
经略军走后,临州的地方局势还算稳定。该州两县唯一的外部威胁,大概就是南边洮州的吐蕃、羌人部落了。当初昑屈氏、伏弗陵氏残部南逃后,就被洮州诸部给分食吞并了。
洮州未陷蕃前,辖美相、临潭二县,皆位于洮水河谷地带。老实说,平地面积不大,承载不起大规模的种植业人口,除非花力气改造梯田,但真的没那个必要。
这里的吐蕃、羌人部落也是耕牧兼有的,但很显然“牧”的成分要远远强于“耕”的成分。
他们的人口不多不少,大概几万人的样子。这个实力,比较尴尬,进攻河、临二州多有不足,且还会面临渭、岷二州蕃部的夹击。当初在岷州放牧的便是拓跋部,人家逆着洮水河谷而上,便能抄了你的老窝,还敢轻举妄动?
而且河州还有天德军四千衙兵,州内还有两千神策军改编的州兵。之前从河南募的蔡人,整编后剩下五六千人,也分到了河渭五州当州兵。真打过去,未必讨得了好,所以这边的局势一直还算安静,即便经略军已经北调。
邵树德其实想拿下洮州的。因为这样一来,从地形上来说,拿下洮州后,吐蕃、羌人入寇的途径会少了很多,河州的安全局势将大大改善,渭州、临州也将成为腹地安全区。屯驻于河、临、兰三州的一万五千余衙军,至少可抽走一半,可用的机动野战兵力大大增加,利于今后的征战。
但洮州——最好还是以政治招抚为主,军事进攻为辅,可遣人前去试探一下,慢慢来。先从互市贸易开始,再一步步蚕食。
至于南边“叠宕起伏”二州,羌人部落为主,就更没意思了。上次西征兰州时就招抚了,结果人家表面上很恭顺,但贡赋压根没有,更不可能出丁打仗。
时至今日,邵树德也懒得搭理他们。造反无能,降顺不愿,先放着吧,以后再收拾。
临州本地亦有不少内附蕃人部落。狄道、大夏这两个辖县境内共有四万余吐蕃、党项、羌人,之所以这么多,是因为他们——投降得太快了……
第一次西征兰州之时,河渭吐蕃坚决抵抗了,结果死伤惨重,许多部落灰飞烟灭。但临州部落在定难军南下河州之前便降了,使得部落人口得以极大保存。
“这些蕃人,习得了稼穑之术,便为良民。”野郊之外,邵树德仔细看着乡间村落,说道。
他有预感,再过两年,或许很难有机会再到陇右之地了。
这是他曾经征服的土地,是数万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成果,他想再多看两眼。
村落里有七十余户人家,是个大村了。
据随行的里正所言,此村原本都是羌种,文德元年来了十九户京兆府好畤县的移民,今年头上又来了二十五户云阳县移民,蕃汉杂处,共同生活。
信步走向一间农家院落。门扉虚掩着,顶上缠绕着花藤,扁豆在藤蔓间随风摆舞。
院内有几株桃树,花已谢,果已落,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右边的菜畦之上,种满了芜菁,冬天仍能生长。如果粟麦收成不佳,有时候芜菁就得当主食。
菜畦周围种了一圈葱韭之类的调味品。到乡间集市上,可以售卖换钱。
菜畦右边是一处土坡,向阳的一面种了瓜。
“此屋主人何在?”邵树德问道。
“男丁上河挖渠去了,健妇在割草拾柴,小儿应是在放羊。”
邵树德一怔,这才想起,废了柴捐的只有朔方镇,陇右、邠宁、河西三地,还是要继续交的。这是典型的“赋外科敛”,作为户税附加税收取,柴草每年共需交十束,分批收取。
“此屋非新造,可是原天宝遗民所居?”
“回大帅,此屋户主罗三,本吐蕃之种。自言祖上是吐蕃大论,家道中落,那名字某也记不住,光启末改姓罗,兄弟五人,皆在本乡为民。”里正答道。
“以后不许叫人吐蕃遗种,此皆汉民也。”邵树德转过头来,严肃地说道。
辛辛苦苦编户齐民,你还要不断提醒人家,你家祖上非汉人,你是吐蕃人,到底是何居心?乡人无知,嘴上不把门,可以理解,但里正乡老若也这么说,邵树德可不想饶恕。
羌种,基本上是最适合同化的族群。因为他们多多少少会一些耕作技能,容易编户,长相、血统也更接近汉人。
胡人就要分情况了。像回鹘这类长相接近汉人的还好说,沙陀、昭武九姓、龙家、粟特这类典型的白人人种就要麻烦不少,首先长相就不一样。
不同的长相,等于是在不断地向自己和周围人提醒,你不是自己人,同化效果自然会比较差。
说不得,还是得学朱元璋的办法,“色目人不得自相嫁娶”,尽量避免其内部通婚。与汉人通婚者,可以适当给予一些奖励,利用汉地庞大的人口将其血统稀释,慢慢同化掉。
邵树德回忆了下义兄李克用的五官,似乎白人特征极少,几乎看不出来了。这应该是其家族世代与汉人通婚的结果,以后西北那些部落,都可以尝试这么做。但手段得柔和一些,耐心一些,如果强制的话,可能会出乱子,最好以奖励、鼓励为主。
邵树德并不担心。
按照后世西方的划分,东亚这片土地上,蒙古人种还是占据绝对主流的,高加索人种只是少数,并且从汉代征服西域开始就慢慢减少,吐火罗人如今还有多少?
“今年一亩地收成几何?”亲兵搬来了交椅、案几,开始煮茶,邵树德坐下后,又问道。
“渠边麦田,亩收一斛出头。远一点的地方种粟,则有八九斗。”
“还算可以。”邵树德点头道:“可有灾患?”
“说来也是奇了,自大帅收复河渭以来,年年风调雨顺,粟麦大稔,牛羊被野。”
“说实话!”邵树德一拍椅子扶手,加重了语气。
里正瞄了一眼亲兵腰间的横刀,咽了口唾沫,道:“自光启末以来,这三年确实不错,不曾有大的灾患,尤其是雨水,还算充足。”
邵树德仔细盯着里正的脸,里正双腿有些颤抖,差点就跪下去了。
此人应该没说假话,邵树德了然。
雨水,是事关生存的大事。
一般而言,当雨水较少时,大量土地会被闲置、撂荒,耕地转为牧场,农业由种植业向畜牧业的方向发展。村庄人口下降,有些村子甚至会消失,水利建设荒废,洪水开始出现,土壤被冲蚀,尘土飞扬。
而雨水增多时,撂荒的土地又会被利用起来,百姓返回村庄,种植谷物,修葺沟渠。一开始两年,不需要太多水的粗粮产量大幅度增加,慢慢地小麦种植成为主流,畜牧业转向种植业,草场改种庄稼。
如果连续多年不出现干旱,那么农牧业经济甚至会十分活跃。
邵树德在村头见到了一个酿酒作坊,主营葡萄酒,也有高粱酿制的,这是乡村经济恢复的标志。
文章、报告可以作假,但酒坊、磨坊之类的与农业生产紧密结合的乡村产业做不了假。萧遘总不至于在自己的必经之地上连夜建一个酒坊吧,没那个必要。
“连续三年大稔,可有一年积蓄。”邵树德说道:“这积蓄,河州萧相不会要你们的,正常缴纳赋税即可。不过这钱粮,可拿来修建陂塘蓄水。不然一旦大旱,尔等又要去当牧民吗?”
“大帅所言极是。”里正答道:“幕府李副使兼任都水官,这两年一直在大修陂塘。这罗三如今便去上河工了,修好了水塘,再开挖沟渠,如果只旱个一两岁,还可以顶一顶。”
水利设施有大用,但也不是万能的。其作用主要在于应付短时间的干旱,比如农作物生长正需要水的时候,你没水,那一年的收成可就毁了。老百姓一看,估计就卷铺盖当牧民去了——河陇之地,即便是汉人,也会放牧,风俗与内地大不一样。
李副使,就是李磎,前水部员外郎,现任陇右节度副使兼都水官。邵树德一路行来,似乎看到了不少已建成或在建的水库,都是很小的那种,只能供一乡甚至是几个村用用。
连续三年获得了好收成,这是萧遘的运气,也是自己的运气。百姓余下的钱粮,便可投入到农村水利设施的修建之中。这是为自己造福,想必百姓们也想得通。
筚路蓝缕,惨淡经营,陇右这副摊子,萧氏干得不错。
与世家门阀合作,短时间内的收益确实高,就是以后偿还的代价有些大。不过,邵树德也不想偿还了,还不起,现在还是大家的蜜月期,以后如何,再说吧。
第043章 收果待繁霜
泥泞满地的路上,野兽的脚印清晰可见。
野老立在新修的柴门前,即便惶恐不安,依然坚定地站在那里。
不远处有支队伍正在行军。
驿道旁边的大树下,一位穿着大红色戎服的军汉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野老转过目光,不再与军汉对视。
此人脸上和气,一点不凶。但人往那里一坐,气度俨然,发号施令,无人不从。
身边八名戟士,看起来如木雕泥塑一般,但若有人敢靠得太近,立刻双戟交叉,周围的军士也手握刀柄,仿佛一有不对就会砍将下来。
牧童赶着十来只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野老松了一口气,拄着拐杖上前,将牧童迎回了家。
柴门轻轻关上,里面传来了山羊此起彼伏的叫声。
休息够了,邵树德起身上马。天色已晚,今晚便宿于村中了。
此地位于渭源与襄武之间,渭水北岸。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山林间带着一股湿润的清新气息。
发源于鸟鼠山的渭水,是渭州数万百姓的生命之河,也是秦、渭等州较河、兰更为富庶的主要原因。
村中有一大户李氏,本巴南人氏,乃诸葛仲保党羽。通州势力覆灭后,全族被强行迁徙,到渭州之襄武县定居。
李氏丁口众多,几有四百余人。沿河开垦荒地,种植桑果,非常积极,为此还得了州府发下的羯羊奖励。
邵树德今晚就宿在李氏的院落中。
李氏到底是大族,挺有想法的。附近山下有涧水流淌,他们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野谷山泉流入其中,然后又有沟渠通往附近的田地。虽然沟渠只挖了一小段,能灌溉的面积有限,但依然种了十余亩水稻,亩收二斛多。
邵树德特意去看了看。远方的山谷中雾气氤氲,潺潺涧泉流淌而下,汇于池塘之中。池边有树,风动林响,倦鸟筑巢于内,叽叽喳喳。
西面依稀可见静静流淌的渭河。
河岸边杂草丛生,母鸡不停翻找着食物,鸬鹚迅疾地扑向水面,抓起一条小鱼。
木板制成的简易便桥通向河对岸。有农人扛着锄头从田中归来,妇人坐在门前,借着天边最后一点余晖缝补衣物。正是豆子生长的关键时期,田家农人忙得不可开交,锄完草后,还要去菜畦,衣物多有破损,需要缝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