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猛的一方自然来自义从军了,其中披甲的正是横山都重甲步卒。全部四百人皆出身横山党项,祖祖辈辈生活在千沟万壑的山里,早就适应了当地的环境,即“多土山柏林”。如今到了兰州以东的连绵丘陵上,基本还是主场作战,优势极大。
后世宋人曾详细描述过这些横山党项山民:“西贼有山间部落谓之‘步跋子’者,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踰高超远,轻足善走……又步兵之中,必先择其魁健材力之卒,皆用斩马刀,别以一将统之,如唐李嗣业用陌刀法。”
《韩世忠墓志铭》中评价:“北方之俗,壮士善骑健马,披铁衣数重,上下山坡如飞,矢刀不能伤。”
披着几重铁衣还上下山坡如飞,这体力确实相当了得。而且身材高大,几近两米,同时吃苦耐劳,忍饥挨饿,性价比较高。
邵大帅能将他们招致麾下,也是沾了媳妇的光——当然这是开玩笑,灵武郡王“邵扒皮”之名,党项诸部还是颇为畏惧的。不过他赏罚分明,一视同仁,也不歧视横山党项,自然有各部勇士愿意效力。
反观吐蕃人,他们平时其实不上山,都在山下放牧。牧民和在山里种田、打猎的山民,本质上不是一回事。这会到屯兵山上,不过是为了据险而守,让定难军知难而退罢了。
但他们似乎失算了。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二人总共带了数千山民,大部分都是入了衙军籍册的军士,装备有了,纪律有了,算是补上了最弱的一环,如今杀起罗圈腿的牧民,大占上风。
山地,自然有山地的打法,你不适应,就要被人教育。眼前的这拨吐蕃兵,人数上还多了一百,但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住了。
“杀!”横山都的陌刀手墙列而进,重重劈下,对面的吐蕃士兵顿时躺了一地。有一些还死得特别惨,直接被天生神力的陌刀手劈掉了半个肩膀,血涌如泉,惨不忍睹。
无独有偶,在另一处山间,一伙义从军士趁夜攀爬上一处陡坡。吐蕃人有个寨子设在上面,驻兵三百余,俯瞰一条山间谷道。但凡有大军通过,他们可从山上放下滚石檑木,同时居高临下射箭,威胁极大。
翻山而上的不过数十人,趁着夜色悄悄靠近了吐蕃堡寨。吐蕃人的注意力主要在前方,对后面这段陡坡防备甚少,此时又是夜间,被这伙人爬上来后,可想而知有多么惊慌。
“呼啦啦……”有人放起了火,火借风势,燃烧极快。
这是故意制造恐慌、混乱,同时也是进攻的信号,让在另外两侧山下暗暗等待的同袍趁机攻山。
“杀呀!”“有贼人!”“砍死他!”“快将这伙人赶出去!”
双方士卒操着不同的语言,刀刀入肉地砍杀了起来。
吐蕃人骤然遇袭,建制被打得有点混乱。把守山间险径的军士看到后方大乱,以为被人攻了上来,也急急忙慌地跑回去帮忙。
而他们的离去,也造成了把守险径的兵力不足,带兵在山下等待的义从军大将没藏都保见状,亲率数百人猛攻,很快击散了当面敌人,飞快地往寨子上攻去。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人身披大帅亲自拨发下来的两重铁甲,是他身边的得力背嵬。在看到己方已经成功地在山上制造混乱之后,士气大振,奋勇上前,简直神挡杀神,人挡杀人,顷刻间便杀了上去。
背嵬者,党项语中“骁勇亲随”的意思。
《宋会要辑稿·蕃夷》中记载,元符二年七月三日,有二十名党项人归正泾原路经略司,领头的“讹化唱山乃妹勒都逋亲随得力背嵬。”
党项语中,“蛇”与“背”音相近,“龙”、“鹰”二字都读作“嵬”,背嵬即蛇龙或蛇鹰的意思,一般都是大将身边的勇士亲随。
北宋时便有“背嵬军”,沈括的《梦溪笔谈》中便提到:“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说的便是驻扎在陕西的“骁勇军”,使长柄巨斧、钩镰枪,用来对付西夏的骑兵,可见他们很清楚背嵬在党项语中的意思。
韩世忠是南宋最先创立背嵬军的人。背嵬军在北宋中期以后,是一个非常大众化的番号,不过非正式名称。到了南宋后,西军将领纷纷将背嵬用作正式番号,并不再限于步兵,骑兵也有,渐渐扩散到了其他各军。
邵树德曾经想过,是否将党项各将身边的背嵬聚集起来,组建背嵬军,后来想想,剥夺别人的勇士亲随不太好,便作罢了。
没藏都保的背嵬亲随冲上去后,从后山爬上来的数十名山民健儿正被吐蕃人拼死围杀,左支右绌。他们的到来,恰到好处,从背后一掩杀,吐蕃人顿时溃不成军,纷纷走避。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横山军士冲上山来,吐蕃人更不敢坚守,抱头鼠窜者有之,跪地乞降者有之,甚至还有匆忙滚下陡坡的,夜色之中,也不知道摔死摔伤了多少。
攻下山寨后,横山军士将吐蕃人的头颅一一斩下,悬在腰间,然后堆起柴禾,将寨子付之一炬。
数日之间,五千横山军士已经连克七寨,杀敌近两千人,战绩彪炳,令人侧目。
有的人,放到平原上,可能也就是普通军士。但在山间,他们就是精锐,纵横山涧,上下疾走,健步如飞,如履平地。他们是天生的山地步兵,吐蕃人将山下的牧民驱赶到山上来据险而守,属实打错了算盘。
五月初七,经过八天时间战斗,兰州以东山间峡谷内的十余吐蕃堡寨,被义从军一一攻克,前后斩首两千七百余级,俘六百余人。至此,驿道两侧再无威胁,三万定难军主力可以顺畅通行矣。
第018章 金城(上)
“将甲拿来。”过了群山之后,基本就是一片坦途,大军在兰州以东扎营停驻下来,等待补给。
亲兵很快将一套装在木箱子里的铁甲抬了过来。
这是后方转运过来的。将作司知道大帅对瘊子甲非常关注,于是集中全力打制了一套样品,夹在后勤物资中送到了前线。
“没藏都虞候,数日之间,率军连破数寨,勇不可当。一应赏赐,战后叙功之时如数发放。然在此之前,某还要额外加赏,这套甲,便是你的了。”亲兵们掀开了箱盖,邵树德指着放在其中的一套甲胄,笑道。
这套甲他之前看过,确实是他认知中的瘊子甲。不过将作司的人可能是为了讨好他,将甲做得花里胡哨,过于精美,多了一些不太实用的东西。
不过拿来赏人嘛,倒正合适。
“谢大帅赏赐。”没藏都保也不客气,直接让人收下了。
邵树德看着这个出身没藏氏的年轻军将,非常满意。
最早在攻温池县时,他就听说了这个人。这其实并不容易,数万大军之中,能让最高统帅耳闻的,必然要立下不小的功劳。
攻温池县,他就足够勇猛,带人登上城头,悍不畏死,为最终破城立下了大功。
随后的入关中、收会州,他没什么亮眼的表现,也就是一些太平功劳罢了。但这次西征兰州,他又抓住了机会,带着横山党项连破数寨,功劳甚大。
听闻他出身不高,原本只是没藏部一个普通山民,被没藏结明发掘之后,慢慢发迹。
但那只是部落里的发迹,如今他站在了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上,再想继续发迹,需要位置更高的人来提携。
“好好打,今后还有更大的富贵。”邵树德勉励道。
“誓死效忠大帅。”没藏都保单膝跪下,诚心实意地说道。
他的妻子原本是个普通的山间民妇,去年底病死了,部落里很多女子在向他献媚,其中甚至有头人近亲之女。
他本来也有这方面意思,想着娶了族长那个堂侄女算了,也好拉近关系。不过现在想想,似乎不太妥当。
恰好监军丘维道的一个族人与他交好,前阵子说自己有个外甥女,姓王,一家就住在夏州,可以给没藏都保当续弦妻子。
没藏都保是有野心的,他现在大小也算是个衙将,虽然排位靠后,但只要持续立下战功,总有一天会被大帅赏识,获得更大的富贵。
但在此之前,还需要解决一些首尾。回去后,便向王氏提亲,将王氏女娶回来当续弦。至于此举会不会让没藏家心生芥蒂,倒也不至于。大不了以后去其他军任职,如今义从军与其他各军之间,已经不存在界线,人员可以流动了。
对了,衙军籍册上的名字最好也改一下,就叫莫都保或臧都保好了。
定难十州,值得投靠的,唯有大帅一人。
没藏都保退下后,狗头军师数人纷纷上前恭贺。
营帐内有画师在作画,主题是豹骑都突袭金城津、金城关之事。画幅很大,内容详实、丰富,邵大帅有空时便来观赏一番,时不时提点意见,主要是战争细节方面。
这幅画画完之后,还有攻山寨这个主题,后面可能还有破渭州、攻兰州等一系列组画。画师们,很忙啊!
“大帅,营中粮草尚有大半月,可以尝试着攻兰州了。”张彦球早上有事过来禀报,此时还没走,见邵树德进来,便建议道。
张彦球的态度非常到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自己是下属,那么就得有下属的样子。如果心态还不能调整过来,还不如不来,继续在京中混日子。
而且大帅对他非常信任,一上来就把振武军七千余众交到他手上,独领一军,这让他更是感激。
“粮不支月,焉能轻进。”邵树德摇了摇头。
他就是这样保守的打法,或许会错失战机,但别人也不太好占他的便宜。带的兵越多,就越要谨慎。如果只有几千、上万兵马,反倒可以尝试着冒下险,但他现在输不起。
“况且,这两日铁骑军、豹骑都一直在大河两岸活动,与吐蕃骑兵厮杀,战斗一直在进行着。”邵树德说道:“待粮草一齐,便挥师西进。”
组织数万大军行动,是非常不容易的。
邵树德这边有铁林军九千人、武威军七千人、铁骑军五千人、豹骑都千人、义从军万人、天德军四千人、振武军七千人,总兵力四万余人。即便打了这么久有战损,但主力还在,数量没有大的变化。
容纳四万人进军的战场,即便是互相靠拢,保持进攻阵型,也要绵延出去数里乃至十余里。
因为让四万人保持统一步调根本不可能,只能分派大将,定好战役目标,同时多派传令兵,从多个方向,多个局部战场,分时段、分波次组织进攻。
每一支部队都要有足够的间距,以防出现混乱自相践踏,总之不能如同演唱会那样把几万人乃至十万人都容纳在一起,那是自杀。
“大帅,吐蕃如今不过剩万余兵,是不是加快进兵速度,进薄兰州?”张彦球又问道。
现在的行军速度,有点慢!
“某担心吐蕃还有援兵。都过了这么些时日了,河州、临州等地的吐蕃,可有异动?咱们派去刺探的斥候,途中多有被截杀的,也没打探到什么消息,某心中不安。”
“大帅所虑有些道理,不如遣左翼一部至沃干岭(兰州南侧至临夏间的群山)各山间孔道附近布防,同时多派游骑,勤加搜索?”张彦球一听,虽然觉得邵树德用兵风格过于保守,但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建议道。
“左翼不要参与攻城了,吐蕃兵少,城墙残破,并不需要四万人齐攻,便这么办吧。”邵树德说道。
说罢,又着重提醒了一句:“吾之侧翼,便交给张将军了。若大军攻城之时,有敌骑大队从沃干岭杀出,则危矣,慎重!”
“末将遵命,定护得大军周全。”张彦球郑重道。
定难军四万人已过了山间狭窄地带,渡河至南岸,进入了相对开阔的平地。
各部之间拉开了距离,不再是之前沿着黄河岸边逼仄地形进兵时,那种偏长蛇的阵型了。
天德军、振武军万余人是一个集团,由张彦球统领,孙霸副之,位于中军左翼。义从军万人为右翼,中军则是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五千人,武威军七千人是前锋,大体呈一个品字形推进,各军之间相隔数里到十余里不等。
这个距离不是自己定的,也有自然环境的影响,比如地形是否合适进军,附近有没有河流或小溪饮水,有没有草料补充马料的消耗,有没有树林供砍柴等等。
口渴了要喝水,做饭要用柴。没战斗时,不可能全用豆子喂马,必须派人出去割草,不然后勤压力实在太大,故制约大军具体位置的因素太多了。
这样的布局,就造成了后勤线的多变、复杂,容易给敌人可趁之机,因此邵树德将铁骑、豹骑两军派了出去,护卫脆弱的后勤线。
而等到兵临兰州城下时,各部之间会慢慢靠拢,缩小间距,但仍然分为多支独立指挥的部队。
现在他觉得河州、临州的吐蕃太安静了,敌人不是傻子,自己动静这么大,他们有联合起来的动机。
张彦球走后,邵树德又让陈诚、赵光逢二人提点意见。
“大帅,兰州那情况,四万人聚在一起攻城,委实没必要,也容易出乱子。”陈诚当先答道:“某以为,沃干岭确实有危险。张将军所部万余人,防御左翼应无大的问题,然贼寇若无机可趁,多半会越岭东下,抄截我粮道。”
“所以要补满粮草再进军。一个月,怎么也把兰州打下了!”邵树德坐到了虎皮大交椅上,道:“只要破了兰州诸吐蕃,我不信河州、临州那些贼子还有胆量继续逗留。”
“攻兰州,吾让铁林军、武威军上,一万六千人足矣。人越多,越乱,浪费兵力!”邵树德继续说道:“窦建德攒集大军,反而被击破,某不会犯这个错误。”
其实,古人一般说的两军五万人、十万人列阵,其实指的是战场上的总人数,分布较广。真正在一线列阵战斗的,未必有十万人,可能只有两三万人。而就这两三万人中,真正动手厮杀的或许只有万人。
这万人一败,如果士气不高,各部很可能未经战斗就撒丫子跑路了,或者直接投降。国朝初年的窦建德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在追击过程中,一般也会取得较大战果。战后写史时,文人并不会深究当时战斗的到底有几个人,他们只会说两军十万人列阵,交战,某方大败,被斩首数万。说得好像十万人都在拿刀开片一样,事实上不可能。
五月十七,大军已陆续行至兰州以东,扎下了大营。
此时接到军报,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领兵攻渭源,与昑屈部及伏弗陵部派过来的一部援军大战。
吐蕃这次发了狠,拼命死战,而杨悦不过带了六千步骑,一时啃不下。关键时刻,阴山蕃部哥舒氏、藏才氏从侧翼山岭间杀出,大破贼寇,斩首三千余,一举收复了渭源,贼军退至鸟鼠山一线苟延残喘。
邵大帅欣慰的同时,也对之前的谨慎表示庆幸。杨悦都知道联络阴山蕃部,并在双方战至酣时来了决定性一击,自己可不能栽在这个上面。
虽然老有人吐槽自己用兵保守,打仗枯燥,错失良机。自己也觉得可能这辈子都别想打出酣畅淋漓、荡气回肠、一波三折的出彩战役了,但诸葛一生唯谨慎,这不是什么坏事。
能出彩地赢别人,也能出彩地输掉。虽然旁观者看着爽,但这不是兵法正道,自己不取。
一定不能把自己逼入需要爆种才能赢的境地,那是作死,只存在于小说之中。
自己有妻有子,那么多人的富贵荣辱系于一身,十州三十四县的百姓生活才刚有了盼头,我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