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月陷入沉思。
她此次前来拍卖会确实存着寻丹药的念头，原本打算花钱拍下，没想到竟然就这样送到了她的眼皮底下。
但这更让人觉得意外。
这种丹药即便是在霞山派也很难从明霞峰那儿获取，就算是积累了足量的勋业，也要过内门弟子时千秋的面子，并不是普通修士能够轻易取得的。江之月自认为自己没有那种能够博得门内丹师青眼的绝活，一开始便走的是积跬步多赚钱的路子。
拿出此等丹药来，江之月下意识地认为对方应当是有事相求，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拒绝的打算，可没想到刘茂达刘老板口中所说的却并不是多么冒犯的邀请。
在商言商，想要抢先一步获得商业情报不是什么罕见之事，而这位老板确实也将尺度把握得十分妥当：他只要产品，不求方案；只言灵感，不提细节，话里话外全部都是为了生意考虑。
可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献殷勤，此人的行为一定会有其目的，那么就见招拆招……她收下了眼前这个锦盒，不动声色地祝刘老板生意兴隆。
几颗丹药躺在手心，显得尤为烫手。
拍卖会仍在继续。
虽说一开始受了对方极大的面子，但江之月此次所带来的法器在拍卖会的排位上并没有多靠后，那种表面上恭谨礼貌的态度更多地可以看作是一种商业互吹，同时兼具了凡人对仙人的普遍顺从。
她这一次拿来参与拍卖的法器是一架加特林，在原有的设计基础上加了带轮子的三角固定架，如果抵抗不住这种武器的后坐力，也可以固定在地面上使用。
江之月和尹新舟都有着“打响名声”的念头，于是专门做过几样用于参与拍卖会的“升级版本”，这一次甚至专门请工匠做过用于自动装填子弹的弹链，黄铜弹壳精刚弹头的子弹被串成长长的一串，被拍卖师捧在手中向诸多看客介绍，看上去颇具视觉冲击力。
而到了演示环节，这新式兵器带来的冲击感就更甚。
“此法器名为加特林，仙人凡人皆可使用，无需仙家术法作引，只要引动机关便可自如运作。”
他们当然不可能在拍卖会场现场抓一只妖兽过来演示，但退而求其次，主办方为了测试这法器的作用，拿木板堆砌了一个足够大的靶子。
拍卖会的参与者有仙有凡，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拍卖员将沉重的金属法器架在三脚架上，安装好子弹链，调整射击角度后开始摇动手柄。
下一秒，无数子弹伴随着滚动的枪管如雨般倾泻而出，枪口喷吐火舌，长长的金属弹链一个接一个被填进加特林的枪膛，硝烟与呛鼻的火药味当中，目标靶被彻底打烂。
地上稀里哗啦落了满满当当的铜质空弹壳。
“……”
现场一片寂静。
在高境修士——比如蒋钧行那种能够将大块岩石当豆腐切的，或者卓闻仙人这类随手便能掏出蕴藏巨大空间乾坤壶的修士眼里，尹新舟的手法大概还带着一些低境修士所特有的粗糙；但在场的所有人里没有一个修为超过天玑境，他们心中大多数人条件反射般涌现而出的念头是，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即便是个凡人拿起这样的兵器，也有可能将自己打成筛子。
“加特林”的有效射击距离相当远，为了展现出这种兵器的威力，拍卖员特意站在了拍卖台的最右端，又将目标把放置在了最左端，而加特林的火力并没有因为这种刻意被拉长的距离而得到丝毫衰减，如果不是房间只有这么大，想必还能击中更远的目标。
这不是化骨水、无味毒、蛇腹剑、辟谷丹之类的常见仙门造物，也和认知当中一些炼器师所持的宝物有区别……眼前这种名字古怪的法器展现出了一种纯粹而原始的暴力。
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硝烟未散，拍卖师除了转动手柄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而他甚至还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寄拍这件法器的是……霞山派的尹仙师，由她的同门道友亲临现场代为操持。”
他将枪管还带着余温的加特林推回原地，看向观众席：“起拍价格三斛灵石，接受用妖兽的丹核以市场价格等比兑换，现在大家可以报价了。”
炼器师往往都有自己的专长范围，霞山派一直以来都缺乏炼器师成长的土壤，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儿竟然得了如此一位大才……众人心中直犯嘀咕，可叫价的手却并没有停下。
霞山派尹新舟，过去知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算多，只有前往明镜宗且关注试青锋的那群人还隐约有印象，霞山出了个有着奇怪法器的炼器师，根骨一般但命很大，在出了那么大乱子的情况下竟然还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
而现在，她终于带着自己特殊的法器走进了更多人的视野。
第100章
霞山派尹新舟。
这个名伴随着商路的拓展而传递到四面八方, 并且逐渐蒙上一层传奇色彩。无论什么修为都能够轻易使用的玄妙武器、银白色恍若镜子一般的锋锐刀兵、能够力拔千钧，明黄色的本命法器，以上种种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笃信不疑的信息——一个新的天才即将横空出世。
即便对方才入门不过三年。
即便修为只有天璇境。
……但这都不重要！
但凡对仙人的世界都了解一些就能知道, 炼器师这一脉同剑修不同，不那样强调先天根骨的重要性, 反倒头脑一定要灵光，依靠的是另一种“天赋”。
而在这一点上，即便是存在着隐隐竞争关系的霞山同门, 也无法在新舟师妹身上挑出毛病。
超乎寻常的聪明，不知从何而来的知识底蕴, 以及明显有着个人特色的传承——仿佛霞山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个终点，而更像是漫长旅途当中的一站。
抵达这一站之前, 她行走了很漫长的一段距离。
而这又是不可能的：新舟师妹看上去不过是双十年岁，踏入霞山之前从未有过仙缘，那么一个双十年岁的凡人究竟是通过何种手段, 才能学贯如此扎实的功底？
没有人知道, 而最终，这一切又被简单粗暴地总结到了惊世的才华当中。
霞山派，又是空前绝后的天才，提到这两个关键词很难不让人想起曾经的另一位天才——少时声名显赫, 如今修为折戟于玉衡境, 可存在感却一点没见少。
不知这一回, 能见得怎样的炼器师问世。
山外的风评逐渐雀起, 而在这仙门之内, 尹新舟的生活其实并无太多变化。
上课, 整理资料，锻炼身体, 休息。
由于霞山派还是剑修多，尹新舟偶尔也会提着剑同大家一起跟着比划两下，招式如何暂且不论，权当作是一种新式的强身健体活动。对于炼器师，大家的标准也都十分宽容——你总不能要求一个人方方面面皆是全才，除了偶尔有人来纠正动作以外，大家也并不计较她练得怎么样。
只不过关于修为和道心的探索目前还仍未有进展。
她因为这件事找过徐望，不过他仍旧只能带来令人迷惑的小作文，以尹新舟这个工科生的理解能力，她确信在自己也抵达那个境界之前应当是共情不了对方；李婉和倒是很想帮上忙，但她也是个相当纯粹的剑修，以剑入道的结果就是不需要多动脑子，心无旁骛的修士完全无法理解尹新舟的迷茫。
“既然你是炼器师，而且最近做得不错，那继续炼制好用的法器不就行了？”
李婉和道：“反正以你如今的年龄，寿元将尽的麻烦还很遥远，有得是时间用来修行。”
尹新舟：“……”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这种安慰并不解决实质问题，思考再三之后，尹新舟决定还是将精力投注在工作当中，想办法给自己的挖掘机做点手动升级。
这种升级他也已经有了初步思路，挖掘机这种武器防御属性极强，力气也足够大，完全可以依靠在前方的挖掘臂造成破坏，一般的妖兽即便是扑上来用牙啃，也无法击穿这种现代化高强度材料所形成的防御。
但挖掘机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缺乏远距离攻击能力。
尹新舟的初步调整方案是，在挖掘机的顶端架设一组巴祖卡反坦克火箭筒，并且通过炼器手段来调整发射角度，从而实现“在挖掘机内部也能对敌对目标进行自由开火”。
不然的话，从驾驶室里摇下窗户再开枪，实在是浪费了这种本命法宝高超的防御功能。
当然，这里面的技术壁垒同样很高，尹新舟此前还从来没有考虑过用炼器的手段来进行控制，也不知道这根植于修仙世界当中野蛮生长的plc使用起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除此之外，关于金属制品的市场化，尹新舟也同样有另一份技术要传授给临河镇的凡人。
这就是铁制品的表面发蓝技术。
众所周知，尹新舟在霞山派内部小范围成名的契机就是发展了金属的表面镀铬工艺，这种特殊的表面处理方案直接将霞山派的铸剑技巧从传统模式一步到位拉扯到了现代化的水准，然而在实际的工业生产当中，还有一种成本更为低廉、工艺路线更加简易的手段进行表面处理，这种方法称作表面发蓝或者发黑。
这两种办法都能有效地避免铁器生锈，而区别在于，表面镀铬能够带来更良好的力学性能。
而如果只考虑防锈能力，凡间工厂当中的批量制品完全可以使用发黑这个工艺来取代镀铬的一系列复杂流程。
表面发蓝需要的浸泡材料是氢氧化钠和亚硝酸钠，前者和皂化反应制备肥皂的原材料一致，完全可以实现一厂两用，后者如今虽需采购，但好在买起来并不困难。
亚硝酸钠的古称叫硝盐，本身也可以直接作为大宗商品向临河镇进货，两者按固定比例混合后加热到一百度左右就可以成为金属表面发黑的氧化池。
如果将这个温度进一步提升到五百度左右，就能够形成暗蓝色的表面氧化层。
她将这份资料总结好之后，先是拿到了霞山派的剑阁，让岑守溪和姜老前辈都看了看，后者摸着下巴连连点头，说是印象当中确实看过类似的古籍[1]，只不过从来没有哪种像是新舟道友这般阐述得清楚明确，连具体的反应时间和温度、用料配比以及设备需要都讲得这样详细。
随后抄送数份，制成薄册子存在藏书阁里，签下自己的名字再盖章，领取门内勋业不提。
尹新舟猜测，茫茫大荒当中，应当不乏有城镇“参悟”了这种表面处理方法，用硝盐火碱加热法对金属制品进行烤蓝，但理解原理的不如她们工艺路线成熟，手法成熟的没有她们产量大，产量大的不如她们质量稳定，因此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临河镇工业产业园还是能够在行业竞争当中独占鳌头。
江之月不太懂加工工艺，但她在经营方面显然也有着独特的见解，为了弄明白这份新手艺还特地回了一趟霞山，同尹新舟一道坐在庭院里对饮喝茶：“发蓝和发黑的成本差距……好，日后用发蓝方法制作出来的兵器价格收十倍，开一次丹炉可不容易。”
尹新舟：“……”
她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呛咳几声：“十倍？”
那怎么可能有傻子去买！制造业做生意的时候向来将成本核算这一关卡控制得明明白白。
“不懂了吧？我向你保证，定有一大批人愿意去买那颜色不一样的。”
江之月冲着她摇了摇手指头：“烧着柴火在大锅里煮出来的，和灵火高温逼出的火色当然不该用一个价，而如果肯花钱定制的话，还能收百倍的价格去做那种银色的——就是你此前在门内做的那种，加上「怀光剑同款淬炼法」，怎愁赚不到钱。”
尹新舟：“…………”
听上去似乎也有点道理。
按常识来说，武器装备显然不能当做奢侈品去售卖，但那是建立在“现代社会表面处理工艺不那么值钱”的情况下，如今江之月想要搞差异化定价，普通人选择普通版本，有钱人大可以自选氪金皮肤，从逻辑上讲似乎也完全成立。
“但枪管又不是剑，尖端不需要受力，缘何要费那电淬的工夫？岑师兄的炉里过一遭，既浪费电镀材料又影响他铸剑，师兄估计要唠叨。”
“到时候给他些分润便是，若是赚的钱够他再买一个丹炉，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江之月大手一挥：“仙门大派想要经营也是需要钱的，白得的利润不要白不要，最后就算闹到张监院那里也是你我占理。”
说完，她又很小声的补充了一句：“反正我本身就是因为这种理由被招进来的。”
“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下次若是再从山外得了好茶，还可以同今日一般对饮。”
“……那倒没问题。”
尹新舟举起茶杯，笑了一下：“不过我也喝不出茶的好坏……”
“你那样又加饴糖又加蜂蜜，当然喝不出好坏！”
江之月愤愤不平：“糟蹋了我的好茶！”
尹新舟于是也跟着笑，若不是牛奶不好买，还真想往茶水里面兑一点。两人闲谈一阵，江之月还要继续忙碌山外的生意，尹新舟也需要专注于新法器的制作，于是双方便在庭院门口挥手道别。
“此前我同蒋仙长请教过，若是这个法子得用，说不定就能摸到踏入天玑境的门路。”
尹新舟说：“三境的符术师和炼器师方可学布阵，若是突破得法，临河镇的防护法阵扩张就有着落了，也不至于还要让大家拿着兵器直面危险整日巡逻。最近我在门内听了些小道消息，山外如今可不太平，行商路途遥远，千万要小心。”
“……嗐，又不是我一个人管着一整支商队，往来也要雇用旁的仙门弟子去护佑，能有多危险？”
江之月蛮不在乎地笑了笑：“而且去哪儿不危险，往常剑修出山伏妖也有死伤，若是怕这怕那，干脆什么事情都别做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而且我也带了你的法器，此前还练了练，准头不错。”
江之月说：“配了开丿花弹，比起旁人要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