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新舟表情惆怅地笑了笑,想起自己靠嗑丹药强行升至天璇境的经历:“或者可能比修仙还要困难。”
江之月微微一愣:“你怎得会有这种想法?”
理由很简单,因为自己也是凡人。
人应该能够自由地行走在世上,而非一生都被困在一个又一个的保护阵法当中。
尹新舟思考了一下,最后选择了一个比较容易让人听懂的答案。
“——都说道心要稳固,仙途方能长久。”
她笑了笑,看向被挖开的河渠:“这大概就是我的炼器之道吧。”
第51章
十天的时间当然不能全部都用来挖土——实际上, 考虑到挖掘机的油耗问题,她连这片地方的地基都没有挖完。
然而拔山举鼎的本命法宝确实震慑到了很多人,镇民们私下里叽叽喳喳地一商量, 为了让“子孙后代都记得仙人传承仙法的故事”,他们打算在这里立一块石碑。
没错, 立一块碑,为了一座炼铁工坊。
尹新舟听得头皮发麻,尴尬癌都要犯了, 立刻就要拒绝,但大家实在是盛情难却, 表示既然有可能是泽及后人的大生意,那这碑就一定要立起来!不仅要立起来, 还得让远近乡亲都过来看一看,来沾一沾仙家的福气。
尹新舟看向江之月,她摊了摊手。
“那碑文能由我来定吗?”
尹新舟想了想, 斟酌道:“不瞒你们说, 我在霞山派根基还尚浅,实在不好意思越过诸多修为境界远长于我的同门来受这些,不如在碑文上刻些有用的话,能传下去也是件好事。”
一番社交推让之后, 大家欣然同意。
于是, 她最终决定刻上“安全生产守则”。
都是些非常浅显的内容, 臂如钢水滚烫, 切莫触摸;炉内高温危险, 严禁疲劳作业。
剩下的部分尹新舟还没想, 估计待到日后热处理的炉子立起来之后,还有些金属处理方面的要略需要额外提醒。
剩下的时间, 她都用来“讲道”。
讲道主要面向村里已经开过蒙的孩子。
江之月虽然在离家之前和父亲狠吵了一架,但实际上对方确实也是镇子里颇有名望的教书先生一一名望主要体现在,如果谁家孩子不听话抬出他的名字来就能让小孩安分不少——但听说要请他帮忙挑几个孩子来听课,这位鬓角已经泛白的教书先生仍旧露出了称得上是局促的表情。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已经今非昔比的女儿,然后又看向尹新舟,为难道:“如果是要传授仙法的话,我们这儿的孩子小时候确实都是去请附近的仙长们看过的,在机缘上,实在是差那么一点……”
这是委婉版本,话里话外就是,莫得灵根,学不起来。
而且有了江之月这个逆风翻盘的典型案例,江先生实在是担心,这位被拉来一同建工坊的“技术顾问”会因此而对临河镇的孩子产生多余的期待,又因为这种期待而最终失望——这些天他看得很明白,自家女儿主要负责的还是资金筹措和采买方面的事,真正的“仙法”还是牢牢握在对方的手里。
“无妨。”
尹新舟随口道:“不识字都没关系,只要记性好,听过之后可以给别人讲就行。”
这个标准一下子就放宽了不少,就是听起来有点像骗子。
江先生仍旧将信将疑,提出“可否让一些孩子的父母也跟着旁听”,尹新舟自然答应,只道自己一开始“害怕影响别人在镇上作活”,若是不介意耽搁功夫的话,自然都可以来听。
“那、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百无禁忌。”
尹新舟说:“都可以来。”
讲道的场所也很不讲究,就设在了现成的书院当中。小教室站不下太多人,就干脆撤到院子里,尹新舟用粘土垒了个简易的、大概到肩膀那么高的泥炉,开始向大家现场讲授冶铁技术的基本原理。
她点火的时候使用的是引火符,大家不错目地盯着看,随后,尹新舟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除了用符咒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能够点燃这炉子?”
这个答案很简单,在场的好几个孩子眼睛都亮了起来。
“用柴火!”
“我家里还有打火石,可以用打火石来烧草纸。”
“我听说有的仙人伸手一指,就能引来天火!”
“我在家里也帮我娘烧过炉灶,这个看上去差不多……”
七嘴八舌地抢答。
尹新舟表扬了每个抢答的孩子,随后总结道,“既然大家都很有想法,日后你们的父母用起这样的高炉,就没必要一定得用引火符,而是可以用你们想出来的主意。”
之后又介绍到贴在鼓风位置的引风符。
有流动的风灌进来会让炉火烧得更旺,正所谓“风助火势”,这是凡人也都知道的简单道理。
“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够替代掉引风符呢?”
她又问。
有了前一个“烧灶火”问题的鼓励,大家的态度都变得热切了起来。
“用嘴吹!”
“用扇子扇!”
“但是用嘴吹的话,不是会把蜡烛吹灭吗……”
“而且也不能一直用扇子扇啊,点火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可是引风符却是昼夜不停一直用的。”
大家逐渐发现了问题所在。
其实在没有机器的情况下,人力的最佳手段是脚踏式的鼓风箱,但尹新舟并没有第一时间公布这个答案,而是打算从更远的内容开始讲起:“为什么将风灌进去,就能让火烧得更旺呢?”
她掏出两只琉璃罐子——这是稀罕物,拿出来的时候引得许多人倒吸一口气——打算复刻一个初中的时候很常见的物理实验。
将罐子扣在燃烧的蜡烛当中,蜡烛点燃一小会之后就会自然熄灭。而倘若将这个构造用芦杆和水面连接,水就会一路顺着芦杆流动到罐子当中去,一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常理。
为了防止大家觉得这是与凡人无缘的“仙术”,整个过程尹新舟没怎么动手,全靠随机点人上台来帮忙完成,事后还强调“使用琉璃罐子只是为了让大家看得更清楚,拿寻常的陶土罐子也能够得到完全一样的结论”。
“那么。”
她清了清喉咙,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集中到了她的身上:“那么,你们从这个任何凡人都能够复现的过程当中,推演出了什么结果?”
这便是今日讲道的关键了,许多成年人听到这里都是心如擂鼓——类似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的故事话本里不知道讲过多少,而“仙人筛选弟子的过程”往往都是剧情当中讲述的关键!什么“头上有两个发旋”、“能不能明白在后脑勺上敲三下的暗示”,诸如此类的理由不一而足,而在今日,这必定就是类似的场合了!
这是对悟性的考校,今天这个问题要是能够答得好,说不定从此就将得授仙法,从此踏进不一样的境界!
以他们如今的年龄和悟性想来是没什么办法了,但——大家纷纷用眼神去扫自己的孩子,期望自家早早就被判断修仙无望的儿女能有那个突然“开悟”,领略这玄之又玄的仙法。
而孩子们则并未在心中转过这么多关节,而是各自绞尽了脑汁。
既然一切都是能够由凡人复现的,那就是说,这其中应当是没有仙法在起作用。
蜡烛烧一烧就会灭,这点和镇上的大夫拔火罐很像,而拔火罐……有人回忆起小时候生病去医馆的场景,被大夫拔过火罐之后,后背上都会留下一个又一个红红紫紫的印记。
至于拔火罐的感受——脊背很热,但不至于被烫到,按理说如果火不灭的话肯定是会被烫伤的,除此之外还有背上的皮肉紧绷,仿佛被吸引起来的感觉……那说不定就和水从芦杆当中被吸走很像!
紧张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尚且没人抢答,一只小手抖抖索索地从人群当中举了起来。
“你说?”
尹新舟冲着那个方向抬手。
举手的正是江之月家的幼妹,大概血脉相连的关系终归还是让她比别人多了一点胆量,这孩子此时紧张地觊了一眼自己的姐姐,小心翼翼地猜测道:“是否是因为天地间的灵气混在了风里,而将这些风吹进炉子当中,就能够使火焰燃烧?”
“而等到瓶子里的灵气被用光了,又没有办法从外面补充进来的时候,蜡烛自然而然就熄灭了。”
尹新舟:“……”
她陷入了沉思。
这个答案听上去好像有点对,但又不那么对……
如果单纯只是给氧气换一种名字的话也不是不能接受,然而这个世界当中又真的存在灵气,因此这孩子所想的内容大概又和现实情况存在些许差别。
最终,她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
“空气当中确实存在「某样东西」能够帮助火焰燃烧,而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还需要再进一步去探索。”
尹新舟说:“当然,至于这样东西是不是灵力,有没有什么别的方法来证明……”
“让一个仙人先帮忙把罐子里的灵气用掉!”
立刻就有别的孩子跟着出声:“然后再看看被用光了灵气的罐子还能不能给蜡烛点火!”
“但是点火的时候,外面的灵气漏进来了怎么办……”
碍于尹新舟本人还在场,他们不敢讨论得太过大声,唯恐惊扰到了仙人讲道的兴致——然而已经有敏锐的人发现,这一次的“讲道”似乎和话本当中所描述的有很大不同。
这是“即便是凡人也能听得懂的东西”,类似于“通过云的走向来判断第二天的天气”,以及“在河边挖个坑来过滤就可以得到更加清澈的河水”。新舟仙人所讲述的内容比这些还要更复杂,但归根结底,它似乎仍旧能与凡间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尹新舟看着陷入沉思的众人,不禁在心中舒了一口气——幸好自己没翻车,“灵气到底是不是空气成分的一种”还真不是她考虑过的问题,这姑娘的第一句发言就已经开始超纲了。
她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程度也非常浅显,某种程度上甚至远不如这些当地土生土长的凡人,只不过从现代社会带来的信息差很大程度上能够弥补这种短板罢了。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希望大家都能多想一想这些问题。”
清咳一声之后,她给此次讲道作出总结:“引风符是为了将外面的风更多地灌进炉子里,而目的是为了让炉内的温度变得更高。那么有没有什么别的凡间手段能做到这一点?除了获得更多的风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提升温度?从碳火上想办法可不可以?”
待到有一天,这些需要“引电淬剑”、“内息化火”的复杂流程被一一取代,凡人才能真正意义上凭借着自己的双脚踏出探索世界的第一步。
一口气讲完,立刻就有人很适时地递来水,拿到手里还能感受到茶杯的热度。
“新舟道友只喝煮沸过的水”,江之月这样给当地的人嘱咐过,据说这是一种“凡人也能学习的、规避灾病的窍门”。考虑到仙门弟子的模范带头作用,估计用不了多少时间,这种习惯日后就将形成新的传言,以临河镇为辐射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尹新舟小口小口地喝热水,视线扫向周遭,突然在人群当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张飞鹤正站在所有人的身后,接触到视线时,他甚至还扬起眉毛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究竟在这里旁听了多久。
噗嗤一声,尹新舟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没什么……你们不用管我,就是见到了我们监院有点惊讶……”
她穿过人群,走到了张飞鹤的旁边,压低嗓音问:“不是还有一天?怎得这么早就过来。”
“好奇你们在镇上做什么,就过来听一听。”
对方的态度很是轻松:“没想到竟然讲得挺好,待事情办结回霞山之后,兴许你还能接岑夫子的班。”
“……多谢张监院肯定,但我对讲课其实没多大兴趣。”
尹新舟扶额,她不太确定自己之前所讲的内容在先人眼中是否有些离经叛道:“而且你刚刚一直都站在那里吗?我讲了那么久,都没见到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