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了,铺子里生意火红,奶奶每日算账忙到深夜……”
王书淮一字一句看完,幽深的双目渐渐变得模糊,仿佛有大片潮水漫过来,他险些窒息。
过了最艰难的头三月,谢云初如今能吃能睡,王怡宁见她消瘦不少,又闷了数月,于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接她来城外的温泉山庄散心。
温泉山庄气候宜人,绿茵遍地,百花争艳,比府中要暖和不少,怀孕的人穿多了走动不便,穿少了又未免着凉,住在这着实很舒适,养了两日气色明显好转。
王怡宁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姚晶,五岁了,小女儿姚杏,也有三岁。
珂姐儿近一岁半,正是能跟小姑姑玩的时候。
姚晶不知从哪里得了一个绣球,在院子踢,姚杏跟在姐姐身后抢,两个姑娘风似的刮来刮去,珂姐儿吭哧吭哧跟在两个小姑姑身后,毕竟年纪小,怎么都跟不上小姑姑的步伐,摔倒了爬起来,乐此不疲。
王怡宁坐在一旁瞧着很稀罕,
“这股韧劲像书淮小时候。”
谢云初笑,“二爷小时候也跟在旁人身后跑?”
王怡宁立即摇头,“那倒不,他爱看旁人玩,偶尔也会钻去林子里,或爬去树上蹲着,无论受了什么罪他从不哭,别看二嫂生得多,她可从来不带孩子,几个孩子都是乳娘带大的。”
珂姐儿小胳膊小腿的,不小心被杏姐儿给绊倒了,小嘴一瘪,有哭的迹象。
王怡宁连忙将她抱起来哄,谢云初抚着小腹坐在廊芜下摇头,
“别太娇惯了,孩子就是摔大的。”
王怡宁责备杏儿莽撞,杏儿不高兴了,指着谢云初的稍稍隆起的小腹道,
“她碍手碍脚的,让她跟自己弟弟妹妹玩吧。”
珂姐儿不懂这话,只茫然看着母亲。
王怡宁干脆把她抱回来,又吩咐丫鬟拿来湿巾给她擦手,将粉嘟嘟小脸上的泪痕都给擦干净,“瞧,又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福娃。”
珂姐儿笑起来跟年画里的福娃一模一样。
珂姐儿还听不懂话,却明白旁人在夸她,咯吱咯吱笑。
王怡宁问她喜欢弟弟还是妹妹,珂姐儿不懂,只顾傻乐。
王怡宁逗她,“你娘有弟弟了,今后不给珂儿做衣裳,不带珂儿玩了,珂儿哭不哭?”
珂姐儿隐约明白了一些意思,瞪了她一眼,王怡宁哈哈大笑。
“不愧是王家的姑娘,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说到王家姑娘,王怡宁想起了王书琴和王书仪,“对了,她们俩呢,哪去了?”她举目四望。
王怡宁喜欢热闹,邀请谢云初的同时,也带上王书琴,后来姜氏说王书仪退了亲近来心情不好,也央托王怡宁捎她过来散心,故而两姐妹一道来了山庄。
立在廊庑角的丫鬟立即过来,屈膝道,“回太太的话,二小姐在池边喂鱼,三小姐去了对面林子里。”
王怡宁瞠目,“她去对面林子里作甚?”
丫鬟苦笑答,“方才有人递了消息来,三小姐便过去了。”
王怡宁和谢云初相视一眼,均不太放心。
温泉山庄有地热,细竹早发,生得又茂密,如凤尾吟吟,幽静怡人。
王书仪腼腆地立在亭子里,不好意思瞥着亭外的刘卓。
一月未见,刘卓形容明显憔悴不少,那身鲜艳华贵的锦袍换下了,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棕色直裰,修长的身影立在这苍蓝的天空下,显得十分单薄。
“你怎么来了?”方才刘卓遣人给她送信,说是想见她一面,王书仪也有些担心他,便跟着那侍女来了亭子中。
刘卓忐忑又愧疚地望着她,脸上挂着酸涩的笑,
“退婚后,我一直想当面跟你赔罪,可惜不得机会,偶然得知你来了城外,便想法子求了姚世子进来。”
刘卓目光在她面颊落了落,又克制着挪开。
王书仪看着少年痛苦的模样,心里也生出几分怜惜,
“刘公子,此事跟你无关,你无需跟我赔罪,咱们…只能是有缘无分了。”
刘卓听了这话,眼眶一阵刺痛,他忙垂下眸,神色间明显不如以前那般自信。
王书仪又问,“对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我听说那沈家富贵,你以后会去掌生意吗?”
刘卓坚决摇头,“我不去,我打算继续参加科考,书仪,你…”心中按捺许久的念头忍不住想迸出来,可思及二人家世悬殊,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忍住。
她年纪不轻了,他也不知何年何月能考上,她等得起吗?也未必肯等。
他不能耽搁人家姑娘。
王书仪听他那句深情款款的“书仪”,面颊忽的烫红,从来没有人这样唤过她,好像她是他的无价珍宝,眉眼里也慢慢渗出几点泪意,若是没有那档子事,他们该是琴瑟和鸣的夫妻,就像二哥与二嫂那般。
王书仪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舍,“你一定要好好考。”
刘卓听了这话,仿佛被注入莫大的勇气,用力点头,“我听你的。”
王书仪面颊绯红,远远瞥见王怡宁立在对岸的水榭里朝这边招手,王书仪急了,生怕小姑姑责骂,提着裙摆飞快地逃离,刘卓依依不舍地望着她背影,复又对着水榭里的王怡宁和谢云初遥遥作了一揖,翻身上马纵马离开。
王怡宁原是要斥责侄女,后来听说那人是刘卓,忍住了。
谢云初看着王书仪通红的面容,眼眸闪躲如小鹿乱撞,便知她对刘卓也生了些情意,总算不像上辈子那般盯着萧怀瑾不放。
王怡宁拉着王书仪询问经过,这厢谢云初与王书琴商量晚膳吃什么,王书琴说自己下午捉了几只鱼,两个人笑声连连,珂姐儿追不上小姑姑们又来寻娘亲玩,王书琴瞅着她朝谢云初扑过来,急得探身接住她,将孩子搂住坐在她膝盖上,扭头又与谢云初说笑去了。
王书仪被小姑盘问过后,听到那边的笑声,从她的角度看到王书琴几乎是挨着谢云初的肩,王书琴发簪被蹭歪了,谢云初替她抚了抚,看得出来二人关系亲密无间。
王书仪瞧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谢云初什么时候跟王书琴关系这般融洽,连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小姑都给靠后了。
趁着晚膳前谢云初回房换衣服的空档,她追到东跨院的穿堂叫住了谢云初,
“二嫂。”
谢云初搭着春祺的手扭身,王书仪绞着手帕楚楚可怜立在那里,过去每每她受了委屈便来寻嫂嫂安慰,谢云初总是拿她当亲妹妹哄着,今日瞧见谢云初跟王书琴举止亲昵,心里落差太大。王书仪忍了这么久,打算今日问个清楚。
“二嫂,我是怎么得罪了二嫂,二嫂这一年来这般不待见我?”
谢云初愣了愣,没成想王书仪突然逮着她问这事,她平静道,“三姑娘是想说为什么我不像过去那般捧着你哄着你,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
王书仪听了这话,踟蹰又无措,“嫂嫂有什么话可以同我说清楚,你是我亲嫂子,我不想跟你生分。”
谢云初唇角浅浅掀了掀,“既然你非问,那我便告诉你,过去我待你好,是拿你当亲人,可你却把我的好视为理所当然,荷包旧了,要我给你缝,想吃什么新鲜菜了,请我给你做,事事依赖我这个嫂子,需要我时便记得我是你嫂子,不需要时,我便一边呆着去,你说,换你,你愿意跟这样的人来往吗?”
王书仪这下脸色青红交加,眼底交织着羞愧与窘迫,“我以前是这般对待嫂嫂的吗?”
谢云初冷笑,“你既晓得我对你好,你细细数一数,你为我做过什么?”
王书仪想不起自己替谢云初做过什么,过去都是嫂嫂在照顾她。
她摇着头,眼泪快要蒸出来,哽咽道,“嫂嫂,我错了,你原谅我好吗,我以后不这样了…”
她喜欢谢云初,谢云初性情温婉大方,有见识有能耐,跟她在一起总是很快乐,她承认,她瞧见谢云初与王书琴在一块,心里很吃味。
这可是她的亲嫂嫂。
王书仪眼神坚定。
谢云初却是笑得有些淡漠,“我没有怪你,我对别人好,别人不回馈我,不是别人的错,错的是我自己,我该及时认清旁人的无情无义,该悬崖勒马,我对你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但我确实不想再与你来往。”
谢云初转身跨进穿堂。
王书仪追了两步扶着穿堂门框哭出来,“嫂嫂…”
谢云初渐行渐远,不曾有半点迟疑。
王书淮上任户部侍郎当日,又有不少同僚拉着他去喝酒,其中便有太子的小舅子高国公府世子爷高詹,半路被姚世子瞧见了,姚世子将人给截住,“今个儿你们谁都别跟我抢书淮,我要带他去一个地儿。”
高詹与姚世子不对付,人尽皆知,他站在王书淮另一侧睨着姚世子,
“咱们卫所这一月的军饷迟了些,我要与书淮谈正事。”高詹时任羽林卫副指挥使,平日伴驾东宫。
姚世子在都督府中任断事官,管着军中纪律,羽林卫虽然直接隶属皇帝,平日庶务上实则归五军都督府管,姚世子管军律没少假公济私跟高詹闹不愉快。
“公务固然重要,可现在下衙了,书淮也得关心关心妻儿,”姚世子不管高詹,往城外方向指了指,与王书淮道,“侄媳妇跟珂儿在山庄住了几日了,她身子不便,不好来回奔波,你随我去山庄探望她,干脆这段时日便住那边,就在西城门外,离得也不远。”
高詹闻言狭目眯了眯,似笑非笑看着西城门方向,“既是去山庄春游,在下也可以作陪。”
姚世子一听头皮发炸,“这是我家别苑,关你什么事。”
高詹年前跟杨惜燕和离了,姚世子现在看高詹跟看瘟神似的,生怕他对王怡宁动心思。
高詹脸皮本就厚,眼下孤身一人,越发没了顾忌,“我与姚世子也算是同窗,怎么,这点情面都不给。”
姚世子不理会这厮无赖,拉着王书淮往正阳门口走。
王书淮本可以拒绝,他新官上任,有太多公务要忙,但脚步不听使唤由着姚世子拉着上了马。
别苑离西城门果然不远,纵马一刻钟便到。
一进林子里,鸟语花香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京城尚且寒气料峭,此地却温暖舒适,温泉山庄名副其实,烟煴袅袅,树木葱茏。
一路姚世子与王书淮喋喋不休,问起他在江南的功绩,王书淮心不在焉应付着。
姚世子察觉侧眸问他,“书淮你有心事?”
王书淮一愣,笑着回,“没有。”
二人下衙时晚霞刚落,这会儿赶到山庄,暮色四合,青烟袅袅,王怡宁等人已用过晚膳,各自回房歇着。
姚世子先领着王书淮去见王怡宁,王书淮给小姑姑见礼,王怡宁见到王书淮先是一顿夸赞,
“淮哥儿好样的,年纪轻轻便成了三品侍郎,可真给我们王家争光。”
姚世子在一边不客气地提醒,“你现在是我们姚家人。”
王怡宁白了他一眼,又上下打量侄儿,语气严肃,“除夕都不曾回府,你可真狠心,此事我身为长辈必须斥责你,你媳妇怀着孕,你都不惦记着。”
王书淮喉咙有些干涸,垂目认错,“错在我,任凭小姑姑发落。”
王怡宁轻哼一声,“我哪里有本事发落你,你指不定心里烦我呢,行了,我也不耽搁了,我们这没什么规矩,先陪着你小姑父去用了晚膳,快些去东客院看望初儿吧。”
王书淮与姚世子先去膳堂吃了饭,姚世子吩咐贴身小厮领着王书淮去客院,这一路,王书淮脚步不疾不徐,至穿堂门口,远远的有晕黄的灯芒渗出来,王书淮叫小厮留步,独自一人跨了进去。
守门婆子瞧见他面露惊喜欲通报,王书淮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他负手往庭院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