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秀秀赶紧给他端来洗脚水,推开门才发现,时国安竟然鞋子都没脱,就那么歪在床上睡着了。
顿时心疼无比。忙蹑手蹑脚的上前,帮着拽掉鞋子,又抱起时国安的脚放进端来的热水里。
明明动作已经很轻了,时国安还是醒了过来,看见是苗秀秀,又歪在了那里,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被汗浸湿的布褡裢递过去道:
“你别忙活了,我自己洗,这些钱,你待会儿,和,和爸妈,还有弟妹数一下……”
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到最后又轻轻打起了鼾。
苗秀秀强忍着鼻端的酸涩之意,帮着把脚擦拭干净,又抬起他的腿送回床上,拉过来薄被子,帮着掖好,这才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进了堂屋,尹招娣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一眼瞧见苗秀秀,正原地不停转圈的尹招娣猛地站住脚:
“大嫂……”
瞧着苗秀秀,想问什么又不敢——
男人没回来的时候,尹招娣想着,只要他们都能平安回来,她就啥都不要了。
真是平安回来了,却又开始担心,熬得那些酱油到底咋样了?路上洒了没有?到底有没有卖到钱?能回本吗……
本来想问问丈夫的,结果时国平却是一回到房间,就睡死了过去。尹招娣围着床转了好几圈,到底心疼男人累着了,歇了把人叫醒详细问问的心思。
只是把时国平的衣服拿过来,从里到外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虽然知道大概率卖酱油的钱是大伯子保存着呢,却依旧免不了被一种悲观的情绪笼罩。
等瞧见苗秀秀有些红的眼眶,尹招娣还没张嘴,眼泪又下来了:
“大嫂,是不是,全,全赔了?”
要不然,大嫂干啥哭啊。
时宗义和老太太也明显有些紧张。好在二老都是豁达的,唯恐两个儿媳妇受打击太大,纷纷出言劝慰:
“没事儿,赔了就赔了……”
“做生意哪有不赔的?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吗……”
“还是别做了,”尹招娣好半天憋出一句话,“咱家本就不宽绰,要是还得赔本……”
更要命的是男人们出去那会儿,她是真的害怕出事啊。总想着要是弟兄三个被抓走了,那可真是天塌了啊。
“哭啥哭,快擦擦眼泪,没赔……”苗秀秀之前捏那褡裢时就觉出厚度不一样,赚多少不好说,但肯定不会赔。
“没赔?咋可能……大嫂你别诳我了……”尹招娣却明显不相信。
“我诳你干啥?”苗秀秀说着,拿出褡裢,朝着炕上一抖,“国安说了,这里面全是今天卖的钱,让咱们数数。”
尹招娣没来得及说话,就瞧见了最显眼的那张十元钱的票子。惊得眼珠子好险没掉下来:
“大团结,这里有一张,大团结?!”
全程参与了做酱油的过程,尹招娣自然明白,除了糖是买的,其他香料了大酱了小鱼小虾了全都没花钱,所有的成本加起来,还不上五块钱呢!一时瞪眼瞧着那褡裢,手都有些痉挛。
苗秀秀还在往外倒着,不时就有一分二分五分的钢镚跳起来,尹招娣全都捡起来,小心翼翼的和其他钢镚放到一处。
硬币就罢了,纸币却因为时国安不断出汗的缘故,全都湿漉漉的。
等里面最后一枚纸币也被苗秀秀小心翼翼的挤出来,几个人就开始一张张清点。
“五毛,一块……十六块二,十六块三……”
“二十二块三……”
“这里,这里还有俩钢镚呢……”尹招娣把从席子缝里抠出的两个硬币递过来。
“那统共是二十二快三毛二……”老太太一锤定音。
“二十二快三毛二……”尹招娣机械的念着这个数字,脚一软,就坐到炕上,瞧着那分成好几堆的纸币和钢镚,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语,“大嫂,妈,咱们肯定是,数错了吧?”
这可是二十二块三毛二啊,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对,肯定是数错了,咱再数一遍……”尹招娣说着,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那叫一个亢奋。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又开始一张一张的数。
老太太和苗秀秀也把钢镚分开,五分的一堆,二分的一堆,一分的一堆,几个人凑着煤油灯,不厌其烦的数了一遍又一遍……
“还真是,二十二块,三毛二……”确定了这个数字,尹招娣喉咙里就有些发干。
“嗯,还真是,还真是……”老太太和苗秀秀也开心的和小孩子似的。
“那不是说,”尹招娣咽了口唾沫,“刨去成本,他们这趟,至少,至少赚了,赚了十七块……”
那可是十七块啊,不是七毛,更不是七块,而是十七块!
据尹招娣所知,村小学的正式老师,一个月也就二十多块。
那会儿尹招娣知道后,不是一般的羡慕,更是止不住的就会替人家操心,一个月二十多块钱呢,那么多钱,该咋花呀?
是不是隔三差五都能吃上块肥肉,或者时不时吃上细白面?结果家里三个男人去了一次,也就一天,就赚过来人家老师小一月的工资了!
对着这么多钱,尹招娣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求救似的看向老太太:
“妈,这咋弄啊?”
“啥咋弄,”老太太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先把十块钱拿到一边,“这个依旧留着当本。”
要是之前,尹招娣肯定拼命反对,这回却是不住点头——
五块钱就能赚十六七块,十块钱可不就是三十多了?哎呦,三十多的巨款啊,她也就当闺女时,收了时家五十块钱彩礼那会儿摸过,却是还没感受一下呢,转手就被亲爹给收走了。
那边老太太又接着数出来六块钱:
“这是几个娃的学费。”
“行。”尹招娣答应的那叫一个爽快——之前怎么也不想娃儿去读书,除了觉得女孩子读书没用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家里没钱啊。这会儿有钱了,上就上吧。
老太太又把最后剩下的分成三处:
“老三留两块,我给他收着,剩下的那四块三毛二,你们俩一人两块一毛六,留着给孩子买些上学的纸笔或者其他零碎东西……”
一直到把那两块一毛六攥在手心里,尹招娣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年前爹给弟弟定亲时问她要钱,她把平时省吃俭用攒的钱几乎全都扒拉在一处,也没有几块钱,结果男人跑了一夜,她就有了两块一毛六?
又无比热切的看向老太太拿起的那十块和九块,不住点头:
“好,都听妈的,妈你说咋样就咋样……”
等丈夫再出去跑几天,说不好,她手里也能有个十块二十块了,攒个个把月,甚至一百块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的想法之下,竟是比任何人都期盼着兄弟仨再去卖一趟。就只是时国安觉得,一则人家刚买了酱油,不可能这么快就吃完,总要再等几天;这二吗也得过去看看情况,瞧瞧有没有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不然真是因为这个被抓了,就得不偿失了。
尹招娣想想也是这个理,却又念叨上了跟时樱他们一起去山上——
不得不说,这个侄女儿确然与众不容。之前听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时,尹招娣还有几分不信,这段时间却是越来越认定就是这个理。
不说其他的,就是他们家的鸡这段时间都格外不一样。本来依照往年的情形,这么热的天,鸡就该歇窝了,隔个一两天才下一个蛋是常事,结果他们家这鸡,今年愣是与众不同。
竟然一天不落,每天都下一个蛋不算,生出来的蛋还又大又红,等打开来,更不得了,每一个都是双黄蛋。
就是那只大公鸡,鸡冠也长得格外油光水滑,谁来了他们家,不赞一声养得真好!
家里统共七只母鸡,如今可是每天都能从鸡窝里拾出来七粒双黄蛋。
尹招娣已经计划好了,除了按照老太太说的,给小姑子再攒点儿鸡蛋之外,剩下的到时候就全都腌了。鸡蛋腌的好的话,蛋黄是最好吃的,沙的流油,他们家这可全都是双黄蛋,到时候不是更香?
又想着卖酱油也算是个来钱的营生,甚至之前看不惯的苗秀秀隔个一两天就会给孩子们和二老炖点儿鸡蛋吃这样的事,尹招娣也都能坦然接受了。
家里的鸡下蛋多是一回事,关键是侄女儿还不时带着几个孩子上山割野菜。可说是割野菜,每回回来,小背篓里都会或多或少有山菌不说,还会有野鸡蛋之类的稀罕物。
把个苗秀秀给勾的啊,心里那叫一个痒痒。只可惜她还得上工,哪里有机会跟着去?
倒是苗秀秀,总担心孩子们年龄还小,老是往山上跑,磕碰着了该怎么好?就时不时的会拘着些。
一家人日子虽然过得依旧有些紧巴,却到底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不断。
就是老太太,心里总是有些不得劲——
这掐日子算着,闺女也该生了,怎么到现在都没见人过来报喜?
谁知道这人就是禁不住念叨,当天下田回来,几个孩子就跑过来跟她说,姑父李全友来过了,是跑来报喜的,说是时国蓉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你姑父来了没坐会儿就走了,就没说说你姑身体咋样?”看看放在炕上的两包糖,老太太先是一喜,紧接着又有些纳闷——
女婿既然来了,怎么也应该打个照面啊,这女人生产就是过鬼门关,她这心可一直悬着呢。
“进院子放下东西就走了……”时樱说的有板有眼,“说是趁人家的车来的,人家急着走,他就不往地里去了,让跟爷爷奶奶说一声,还说再过两天就要给弟弟办酒……时间紧,路又远,您不用特意跑一趟了,到办酒的时候一道去就成。”
这么一说老太太越发不好受了——
蓉蓉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女孩儿,老太太平日里最挂念的可不就是她?
这段时间每回想到闺女生产这个事,她就睡不着觉。结果好不容易闺女平安生产了,女婿却是这时候才过来报喜——
按照他们这里的规矩,闺女生孩子办酒前,娘家妈得去瞧一回呢。
“妈,这是大喜事,您老可不兴难过啊。”看老太太眼里都噙着泪,苗秀秀忙上前劝解,“不就报喜晚了点儿吗,也肯定不是故意的,都说十里不同俗吗,说不好人家那儿规矩和咱们这里不一样呢……”
“是啊,是啊,”尹招娣也跟着附和,语气里更满满的全是羡慕,“咱们蓉蓉可是生了个男娃呢,那可是他们李家的大功臣,凭他是谁,都不敢慢待咱们蓉蓉的……赶明儿就能见到蓉蓉了,妈你别难过了。”
被儿媳妇轮番劝着,老太太好容易止了泪,再想到马上外孙子就要办酒了,又有些心急:
“赶紧把咱那鸡蛋搬过来,数数有多少个了,真是不够的话,得赶紧去买……”
“……对了,给娃娃的衣服可不敢缝全乎了,得留几针……”
“还有咱家的鸡,你们说是杀了收拾好拿过去呢,还是直接捉了活的送去?”
听老太太提到鸡,尹招娣就有些肉疼——
喂了多少年的鸡了,她就没见过这么下力的鸡。那可是一天七个双黄蛋呢,不拘杀了那个,她都得心疼死。
却也明白,小姑子生孩子是大事,真是不让杀也说不过去,便试探的询问老太太:
“咱们那鸡可是都肥着呢,妈您看咱……”
“刚生产完的女人,老母鸡最养人,不然捉两只活的过去,再杀两只……”
苗秀秀一句话刚出口,抬头就撞上尹招娣恨不得立马捂住她嘴的憋屈眼神。
等两人从房间里出来,尹招娣止不住就开始埋怨苗秀秀:
“大嫂你咋恁实诚嘞,咱们家可统共七只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