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爷子强自嘴上逞着强,可是秦若扶着的手臂却在见到儿子那一刻蓦地绷紧了。
当年年轻帅气的大儿子,如今头上的白发都快赶上了他这个当老子的,父子见面,各自心酸。
于忆梅轻轻推了沉默的贺远胳膊一下,贺远这才道:“您进来吧。”
秦若放开手,贺远上前沉默接过老爷子的胳膊,与二弟一起一左一右扶着人进了门。
扶着人在沙发上坐下,贺远与于忆梅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道:“是什么事让您老大老远的亲自来了?”
贺迁和贺远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与秦若和贺钧剑二人做的沙发相对。
“我就是来看看你,当年我一念之差,把你逼得十七年不能回来,我来看看我儿子……”
贺老爷子终于道:“当年咱们父子俩的处理方式都错了,我不该因为自己的心结把痛苦延续到你们身上。”
当年他还是个半大少年,世道乱但真正的大战还没有开始,他的亲妹妹,被大户人家人家的少爷强抢了去糟蹋了,最后跳了井,才十三岁,花一样的孩子,他们贺家当年唯一的女孩儿就那么葬在了井底,最后捞上来,身上还有一块儿好肉,那时候开始,他对资本主义深恶痛绝。
他也知道,大儿子的命是于家救的,他当时并不是忘恩负义,他愿意报恩,独独不许大儿媳妇进门,因为他当年立誓与地主老财势不两立。
尤其因为大儿子自愿留下的事成了妻子半生的心结,妻子为此心病折磨的人日渐瘦弱,到死都不愿见他,妻子到死都不知道她心心念念愧疚的大儿子还活着,他气大儿子贺远明明活下来了也不给家里送个信儿。
这两方面的原因,导致父子两人心结愈发的深。
解放之后,不论以前是地主也好是长工贫农也罢,都是人民都是同志,可是贺安邦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他对外人,自觉能一视同仁,不翻以前旧账,但是对儿子,他当时态度强硬,就是不愿意接受于忆梅。
但凡他当年不那么执拗强硬,不至于儿子拖家带口去苏联,最后回来,他但凡能拉扯他一把,他们夫妻也不至于分开十七年不得相见。
都说人老多情又心软,他后悔了,后悔当年钢铁一般的作风差点毁了儿子的一生。
“我当时在我岳父家,因为哮喘又受了惊讶,几乎命悬一线,慢慢养了快一年我才身体好了,我知道你的心结所在,我但凡去跟你们相认,势必要离开于家,可是我喜欢上了于家的小姐,我不愿意,紧接着我大哥出了事,那样的情况下我身为一个男人我怎么能撇下于家病弱老少去燕城找你们?我既然回不去,我就想着,就让你们当我死了也好。”
贺远牵住妻子的手,态度一如既往的坚定,“我是个不孝子,让我娘对我怀着愧疚熬垮了身子,这是我唯一的错,我这辈子已经无法弥补,等到了地下,我再好好去请罪。”
至于其他的错,贺远的态度一如当年,他没错。
于忆梅道:“在我和贺远被我爸送上去英国的船之前,我曾写过一封信托人送到了燕城贺远的娘所在的地方,是我父亲早就打听询问好的,至于为什么没有收到,我也不清楚。”
贺老爷子听见这话一惊,贺迁陡然面色一变,连呼吸都慌乱了两分。
贺远听了妻子的话,感激的看她一眼,“也许是天意吧,所以我娘临终前还在对我这个不孝子愧疚,如今纠结已经无意义了,”他看了对面的贺迁一眼,回神继续道:“至于这十七年,与您无关,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的妻子我该自己庇佑,不能相守但她一直在等我,十七年时间也圆了我们两口子的报国心愿,我把她一人留在家里苦等十七年受的苦楚,余生我自会自己补偿。”
贺老爷子见他这样的态度,不由着急了,“你也一头白发,我这活一天算一天,你还不愿原谅我吗?”
贺远笑了下,“如今我们父子再相见,只要都各自安好,就行了,无所谓原不原谅,一如当年,您有您的立场,我有我的坚守,我回来的消息您一定知道,我也托人带了信,您好好的保重身体,至于其他的,都是小事。”
眼见父子俩的谈话又陷入僵局,贺迁忽然道:“爸,当年的误会是因为我造成的。”
第六十二章
贺远还记得, 他十五岁之前,兄弟三人在家时的情景,老二贺逸沉稳些, 比他小一岁多不到两岁, 却从小一把子力气, 比他这个病歪歪的大哥更像家里的老大, 三弟贺迁不一样, 比他小十岁的三弟,从小就机灵嘴甜爱撒娇,如果说父母因为他天生有哮喘病对他怜爱几分, 那对老三的偏爱单纯就是因为他讨喜。
刚才妻子提起那封信,老三面上一阵紧张, 他想到了可能这中间的误会和老三有关, 但如今人到中年黄土眼看都掩到脖子上了, 就不追究过去谁是谁非了, 何况他娘已经作古这么多年了, 遗憾已经成了遗憾, 何必再闹出别的龃龉来,这个不孝子他一个人当了就行了。
却没想到,他还是站了出来承认了。
秦若和贺钧剑对视一眼, 双双起身正要离开, 如今的战场没有他们做小辈的什么事了,还是避开的好。
“你们坐下。”贺老爷子道。
一句话,让秦若和贺钧剑又坐回了原位。
贺老爷子看向三儿子, 目光平静, 道:“你说说怎么回事。”
“我娘其实知道我大哥还活着。”
贺迁这一句话,比上一句还炸裂, 不止贺老爷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娘听从南边逃难过来的人提起过,他在姑苏乞讨的时候看到大哥在一家有名的医馆里看病,是坐那种四个轮子的汽车来的,那人口中形容的是,我大哥正在过好日子,坐养车有钱看病的好日子,我娘当时把那人斥责了一顿,说他在胡说,傍晚,搂着我睡觉的时候,娘哭了,我听她念叨说只要我大哥能活着,能过好日子能留下一条命就行了,她不会去认,她认了就要把我大哥带回来,家里一口吃的都没有,哪里有钱抓药,她当我小,这些心思她抱着我一边哭一边说,我记住了,我大哥不能认,认了大哥就没钱买药活不下去了。”
“那年我六岁,我记住了这话,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了,直到两年后,我和一些当兵的叔叔伯伯家的孩子在门口玩耍,见到了一个送信的人,送信的人问我,吴桂珍家是不是住这里,说是送姑苏寄来的信。”
“小伙伴儿们都嚷嚷着说是不是我家姑苏的富亲戚要接我们去过好日子,纷纷要我把信打开,那一刻我瞬间想起了娘的哭泣,不能认大哥,大哥已经死了,于是我……我说信是寄错了的,我家在姑苏没亲戚,我把信撕了。”
“回到家我想跟娘坦白,可是信成了碎片,在他们嚷嚷着起哄的声音里,我一把扬进了风里,只在手心里攥了一小片,不知道是不是天意,那一块上勉强留下的两个字正是大哥的名字,回到家我知道我闯了祸,我不敢说,好多次,我都想开口承认,可是我不敢,直到娘临终前,我告诉她这件事,我说大哥确实还活着,最后,娘攥着那块碎纸片走了……”
贺迁说到最后也是满面的愧疚悔恨,不接触大哥一家,他尚且能不想起这件事,可是一旦想起,无尽的悔恨,他恨年少的自己心智不成熟,小伙伴儿几句相激的话就让他一时冲动犯了大错,又恨自己没有担当,做下错事没有勇气承担。
贺远兄弟三人几乎都是他们的娘吴桂珍一个人拉扯大的,贺安邦跟着主席和我党打仗之前,以前也参加各种反地主反洋人侵略的小队,对于三个儿子的养育教导都是吴桂珍一个人完成了大部分,到最后战争爆发,带着三个儿子一路逃命,为了老二和老三,撇下了身体不好的大儿子贺远,是她一生的痛。
贺安邦是华夏人民的英雄,却独独把苦难留给了自己的妻子,吴桂珍知道丈夫的心结,如果提起大儿子还活着,而且在资本家的家里吃喝不愁在享福,以丈夫的脾气,势必要强行把人要回来,可是儿子的病怎么办?
她已经放弃了大儿子一次,她不能再误了儿子第二次,所以,吴桂珍到死都没有跟丈夫提过大儿子贺远还活着的事。
贺老爷子如今听了三儿子的话,妻子瞒着自己的原因他也顷刻间就想明白了,原来说来说去,造成妻子心病早逝,造成儿子有家不能回的人,是他自己。
贺迁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爸,大哥,大嫂,当年的误会都是因为我,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娘。”
于忆梅道:“我当时要被父亲强制送往国外,只匆忙写下信交待了贺远的去向和原因,托我父亲办了这件事。送贺远出国这件事可能我家人的处理也不妥,当时我兄长战死,我祖父一病不起不到三天就因为悲伤过度随着我哥哥去了,留下我祖母和我母亲父亲,还有我,当时我父亲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不能离开,唯一能送我出国去护着我的,只有贺远,说我家挟恩图报也好,算计人心也罢,当时家里唯一能指望能让我父亲把我托付出去的,只有他。”
她匆忙之下在码头上写下那封信只觉得该跟贺远的娘说一声,她儿子还活着,要出国了,会回来,没想到兜兜转转那封信终究是没有见天日的机会。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纠结一封信也没意思,在我岳父家生活那些年有很多向燕城去信的机会,但我都没有去做,我没有回家这是事实,有没有那封信,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无论何时我都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后果,”贺远攥着妻子的手看向贺老爷子,“于国而言,您是一位优秀的军人,我们当儿女的,也是人民中的一员,至于我娘,等咱们父子三人到地下再去认错请罪,这一辈子已经错了这么多年,余下的日子都好好过吧,贺迁,你起来。”
贺老爷子点了点头,如今都过去多少年了,他总不能再去怪三儿子,于是道:“老三你起来吧。”
一直没说话的贺逸将贺迁扶了起来,兄弟二人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那……你们还回贺家吗?钧剑还认我这个爷爷吗?”
贺老爷子说出这话也知道自己只是仗着一把年纪了是长辈才厚着脸皮说出来的,对于大儿子一家,他确实太苛刻了。
“我们就算了,如今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我已经辜负了我妻子十七年,我余下的日子里,我不会再做任何让她勉强的事,”贺远笑了下道:“您老还是看开吧,毕竟您大儿也不孝这么多年了不差以后这些年。”
“至于贺钧剑认不认您,他姓贺,是你们贺家的子孙,这从他出生那一刻就没变过,我唯一能决定的是他的姓氏,至于他认不认您,我无权干涉,他是成年人了,他的事他自己决定,”于忆梅道。
既然当年没踏进贺家的大门,那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进了,也不是什么执念或者争一口气什么的,只是没必要了。
贺老爷子眼里的希冀渐渐陷落,他最后看向贺钧剑和秦若,没有说话,但那目光却是在问,你们还认爷爷吗?
“认啊,怎么不认,君竹没给您说么?”
贺钧剑笑了下,“我一直是贺家子孙,只是我在军营里总得低调,总不能逢人说我是贺元帅的孙子,这样的事怕您也不想看到。”
他的一句话,让室内冷凝的氛围瞬间缓和了些,贺老爷子微微塌下的脊背又挺直了两分,他目光看着秦若,“你呢若若?”
“我?我不是早前对您就多有尊敬么?已经偷偷地偏爱您了,您老还是想开些快乐的过每一天的好。”
秦若的话逗得贺老爷子呵呵一笑,贺家客厅内的氛围总算彻底轻松下来。
贺老爷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忽然道:“我们也没在一起吃过饭,今天让我老头子来蹭顿饭,钧剑他妈,你允许的吧?”
于忆梅笑道:“那有什么不允许的,反正是贺远和贺钧剑做,我又不会。”
“行,您和老二老三也吃顿我家的便饭。”
贺远干脆应下,他也老了,老爷子更是满头白发已经高龄,虽然成不了围绕他膝下尽孝的儿子,但总比陌生人好些吧。
说完,又看了眼贺钧剑,“走吧,做饭去了。”
贺钧剑起身挽起袖子跟着父亲进了厨房,贺老爷子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他没想到,大儿子家的生活是这样的。
秦若泡了茶端上桌,怕于忆梅尴尬,她坐到了于忆梅跟前,全程也只有她和贺老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贺钧剑马上休假结束的事。
贺逸道:“听说你也跟着去,那地方我待过,可是苦得很。”
“我也去过,也还好吧,”秦若笑了下,就算再苦她一天就能回来,根本不怕。
一顿晚饭,气氛总体融洽,贺远再次用他的选择为多年前父子这一笔烂账画上了句号,各自心结解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属于亲人未满陌生人之上的关系吧。
贺老爷子带着两个儿子回了家,贺家一家四口坐在客厅里喝养生花茶。
这是于忆梅和秦若的习惯,如今,贺家全家的饭后环节。
等贺钧剑和秦若小两口上楼,贺远问妻子于忆梅,“今天委屈吗?”
“我不委屈了,十七年了你一如当初,我有什么可委屈的,我姓于,和老爷子本质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怕你为难,”于忆梅笑着看掌心里掌纹已经苍老的手,“可能我如今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纯粹,咱儿子这次出事,我想着,贺元帅的大孙子总比于忆梅的儿子分量重,当然,最重要的是,咱俩的事不该牵扯孩子们了。”
“哪里就不纯粹了,还是当年的姑娘,只是如今更加坚韧,”贺远起身,牵着自己的妻子,“如今我也算功成身退,以后就给你做做饭养养花,过一过老年人的日子。”
两人相携往卧室走去,同行的背影紧紧相依,坚定挽起的手也从来没放开过。
三月十八,贺钧剑要休假结束去北疆训兵,前一晚,秦若整理自己要带的东西。
五帝钱辟邪剑和柳如玉所在的采莲图是要带的,如今的显眼包獓因也是要带的,还有罗盘,天机遮蔽不好卜算的时候罗盘还挺有用的。
还有窗台上的两块玉雕佛牌,这是必然要带走的。
她拿出衣柜里的那个木头箱子,七颗从汉代古墓里带出来的夜明珠她带了一颗,万一有时候情况紧急还能照亮,也不用她燃起符火。
秦若拿起那方发丘天官印,如今天字印证在了罗盘上,可以理解为这是天师的东西,所以是个天字,这方印是发丘天官印五个字里面的印,那其余的会是什么东西?
只思考了两秒,秦若就放回了箱子里,最后,除了几枚铜钱,里面还有一个青铜镜。
那是孟安然那麦乳精盒子里一起装着的东西,秦若拿起来看了看,也是当时她忘记了,该还给孟安然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古董,她留着远不如孟安然留着的意义大。
秦若正要放回箱子里,却看到铜黄的镜面一道昏黄的光一闪而过,好像是几道人影在镜子中一闪而过,她要松开的手指一动,再次抓紧,仔细一看,铜黄的镜面根本照不出人影。
刚才那一瞬间她看到的东西,就好像眼花了一样。
秦若看看镜子,再看看桌上的两块玉雕佛牌,要拿起那枚弥勒佛佛雕玉牌的手忽的一转,抓起了汉代古墓那棺材里她捡起的燃灯古佛的玉牌,往那昏黄的镜面上一放,刚刚她还拿在手心里的玉雕佛牌忽然不见了,一道亮光一闪,铜黄的镜面上出现了一个痛苦的人影。
“贺钧剑!”
秦若一声厉呵,“你过来看,这是不是你战友?”
贺钧剑听到声音急忙走进来,走到桌前一看,那巴掌大的镜子里,那个人影那么熟悉……
“是胡念恩!”
随着贺钧剑的话音落下,铜镜镜面一闪,又一个虚虚的人影闪过,紧接着,一个又一个人影,从铜镜里一闪而过……
“宋有文。”
“蒋双成……”
贺钧剑眉头紧皱,看着一个一个的人影闪过,口中不由得报过了队友的名字,二十九个,一个不少。
“我随手得来的一个镜子,他们不可能在这里面,”秦若说着,把遇上孟安然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当时是腊月二十七遇上的,按贺钧剑讲述的过程,差不多这些人在地下暗河里刚可能遭遇附身鱄鱼的鸱吻,这镜子在秦若手里,相隔千里把那些人的魂魄囚禁在这里,不是秦若自大,这不可能。
而且,孟安然的命数她看过,没有任何异常,小时候路上随便买的一个镜子,怎么会牵扯进几十年后的事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