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北第三附属医院是全国有名的精神病医院,她的朋友书眠就在这里接受长期的治疗。
应碎坐电梯上了五楼,走到了书眠所在的病房门口。
她通过门上的一小片玻璃朝着病房里面看。
书眠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留给应碎的只有一个侧脸。她的目光有些呆滞,此时正微抬着头盯着窗外看。
雨依旧在下。一扇窗太小,只承载得下那一片阴蒙。
如果可以,应碎希望她能让书眠病房的那扇窗,永远晴朗无云,永远阳光明媚。只可惜人不胜天,她做不到。
应碎调整了一下情绪,打开门,走进书眠的病房。
“阿眠,我来看你了。”应碎拎着提前买好的画笔和颜料,走到了书眠的身边。
书眠转动轮椅,看向应碎,笑容同从前一般温婉。可她越是这样笑,应碎的心里越是难受。
明明她很不开心了,可她还在努力笑着。
书眠半边脸的烫伤伤疤一点也没淡,那深深浅浅凸起的沟壑让应碎见一次心里面撕扯着痛一次。
犹记得应碎初次见到书眠,她那张脸温软可爱,很乖很乖的模样。可如今……
小学的时候,书眠很乖,成绩又好,但是应碎是完全反着来,脾气差,成绩差,没规没矩,是所有老师谈到名字就头疼的一个人。
很多女生都不喜欢和应碎做朋友。但是书眠对她很好。
书眠有好吃的东西就会给应碎留一半,应碎和男生打架把自己的书弄坏了,也是书眠一点一点给补好的。
谁能想到有一天乖乖女和别的女生会在厕所打起来啊。原因是,对方说了应碎的坏话。
那时候的应碎还是跟着自己的母亲生活的,因此可以说书眠给了她贫瘠时光中的第一份温柔。
后来应碎问书眠,为什么她对自己那么好。书眠是这么回答的:“开学第一天,我抱着一只流浪小猫在路边哭。没有人管我,只有你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猫受伤了,我没钱带它看病,你就把口袋里的十块钱都给了我。应碎,不是我对你好,而是你值得被好好对待。”
后来长大了一些,应碎觉得这人真的很傻,虽然十块钱是那天她身上的全部,但十块钱哪里够给猫治病啊。
可是她应碎,却换来了书眠义无反顾的好。
后来流浪猫被养在了书眠家里。
只可惜高二上学期结束的那个寒假,一场大火,也带走了这只已经年迈的老猫。也正是这场火,毁了书眠的半张脸,重物砸下,更让她的双腿此后无法站立。
可书眠经历的仅仅是一场火吗?不是的。
烧毁书眠半张脸以及让她落下残疾的是一场人为故意纵火,但烧毁她那颗心的,是一场蔓延在角角落落的野火。
这场野火,又名网络暴力。
思及此,应碎的手不受控制地攥紧。
“你怎么又带了那么多东西。”书眠看向应碎手里的东西,像是有所感应一样,伸出手,握住了应碎攥得生紧的手。
“给你带了点画笔和颜料,怕你在这里无聊。”应碎努力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要花不少钱吧。”
“不用的,我找我朋友帮我买的,打对折呢。”
“遂遂,我现在……可能已经没有精力画画了。”
应碎刚要打开袋子给她看的手顿住了,下一秒,应碎用十分轻松的语气回她,“没关系,反正我们把这些东西留着,等你以后病好了再画。”
“我们的天才画家,可不能轻易被一场病打败啊。”
应碎说话的声音藏着一些哽咽,眼眶也是没忍住霎一下子红了。她怕被书眠看到了,增加她的负面情绪,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嘶,有点渴了,我去倒杯水。”
应碎刚抬起脚,就听到书眠的声音,那道声音丝毫没有十七岁花季少女该有的活力和朝气,反而如暮霭沉沉的老人一样沧桑无力,也透着对世界满满的失望。
“我好累,我感觉我撑不下去了。”
应碎整个人僵在那里,说不出话,一动不动。
书眠的声音再度响起,“那笔补偿金应该都已经花完了吧,我现在的医药费是不是都是你在垫着。”
“遂遂,不值得的。我真的好累,我每天就像在泥沼里面垂死挣扎,拼命地游着,为那一点点微薄的空气而苟活。”
“要不……”
书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应碎打断了,“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阿眠,能不能……”应碎只觉得自己的牙齿酸疼得很,头脑发胀,让她说不出之后的话,让她连祈求书眠好好活下去的话都无法开口。
毕竟,她又如何能真正感同身受书眠经历的那些事。
雨停了。
或许是一阵风,吹散了一点乌云,在那一大片沉沉的阴暗中,光就这么直直透过了。就这么一小束光,照进了病房。
“阿眠,太阳会出来了。你愿不愿意再多等等?乌云会散的。”应碎凝着照到她脚边的那束光,发现自己真的胆小,胆小到只敢背对着她,才敢求她努力活着。
沉默了许久,书眠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把画具都留下来,放一边。我好像又有点想画画了。遂遂,我想给你画一幅画,但你能不能再给我唱一首歌,我也想听你唱歌了。”
应碎唱歌很好听,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而且她这个性就觉得唱歌对她来说有点矫情,所以书眠也仅仅在小学的时候听过应碎唱歌。
应碎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换做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靠着一边的桌沿,“行啊,你想听什么,我都唱给你听,我跟你说,我应碎可不轻易给人唱歌啊。”
书眠笑了笑,“我想听《花色雨季》。”
“行,我回去练好了,下次来的时候唱给你听。”
书眠点了点头。
应碎又陪着书眠聊了很多,比如哪个画家在哪里开了画展,比如王叔的一些糗事,也比如她现在的新同桌,当然,应碎没有告诉书眠自己转学的真正原因。
书眠的病房有严格的探视时间,到了点,护士就进来敲门了。
应碎叮嘱书眠,“你好好休息,我下周再过来看你。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好好治病,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
书眠温吞点了点头,“遂遂,谢谢你。”
应碎笑着回她,“谢什么。”
护士又开始催促了。
应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点害怕,她弯下腰抱住了书眠,又一次叮嘱,“书眠,你要相信我。”
相信我会带你走出去的。
“我相信你。”书眠也伸出手抱住应碎,“遂遂,我相信你的。”
应碎走了。
书眠看着她离开病房。
天更晴朗了一些。
落下来的光几乎是散在了应碎走过的路上。但书眠所在的地方,却依旧没有光落下。
遂遂,你看,其实我仍在黑暗中。重度抑郁,这四个字,已经是我走不出来的顽疾,它如千斤铁链,让我的每一步都艰难痛苦。
但是仍旧感谢你,至少你让我看到了光,不是吗?
医院一楼。
陆京尧刚从院长办公室下来,手里面还拿着一堆国际学校的资料。他看到不远处有个垃圾桶,想都没想把资料对折撕了,走过去扔进了垃圾桶里。
再抬头,就看到应碎在缴费处缴费。
陆京尧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她怎么在这里?
毕竟这家医院的专长是精神疾病。
因此陆京尧的第一反应是,应碎是不是得了抑郁症。
他的表情有点严肃,从垃圾桶这里走到应碎身边的这点路,他甚至已经在想怎么开口求他妈给应碎看看了。
第11章
应碎交完费用以后,拿着票据转身,抬眼就看到陆京尧正在朝着自己走过来。
他怎么在这?
陆京尧走到应碎的面前,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票据,刚打算开口问应碎,就被应碎抢先发问,“你怎么在这?”
陆京尧回答她,注意到她眼尾尚未消散淡淡的红,“家人在这里工作。你呢,有亲戚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
“那是……你不舒服?”陆京尧眉眼微紧。
看着陆京尧略带试探的问法,应碎低颌轻笑,“陆京尧,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又不敢直接问啊?”
陆京尧不说话,似乎默认了她的想法。
应碎偏了偏下巴,示意他一起往医院门口走,“我来看看我的朋友。”
陆京尧走在了她的身边,“你朋友生病,你替她缴费?她家人呢?”
“都死了。”
书眠的父亲书堂在她初一的时候从原来的公司辞职,经营起一家建筑建材公司,几年后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书眠高二那年,一家商铺的顶层建筑坍塌,造成一个家庭两人死亡,一人重伤,后来经调查发现,原因是建筑材料偷工减料,检测不过关,而材料正是出自书堂的公司。
书堂在警察要来找他调察的前几个小时,从高楼一跃而下,当场死亡,死相惨烈。很显然,书堂对于建筑材料的问题是知晓的,一时慌乱,走了不可挽回的歧路,选择了逃避责任。
这件事一下子在网上引起了热度。
“万能”的网友将书堂的家人扒了出来,尽管书眠和母亲陈玉买房子将赔偿金偿还给了受害者,但依旧有人去学校找书眠闹事。
哪有什么祸不及家人,无形的网从来将一家人织络在一起,一个人的错,牵扯了这对毫不知情的母女。
死者家庭留下的唯一一个人在书眠高二寒假的夜里去她们家放了一把火。书眠母亲在火中被活活烧死。
而书眠则是被救了出来,捡了一条命。
本以为这已经是苦难的终结。书眠为父亲的错付出了家破人亡的代价,自己也落下了终身残疾。
然而,随着这位纵火的受害者家人被抓入狱,网友们再度开始为受害者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