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沉默片刻,啟赭再开口,声音已和缓,「朕不过说些流言只当玩笑,你何必如此自贬,说这种重话。怀王是我朝栋樑,朕最倚重的人,你将自己贬得一钱不值,朕该如何?」
我道:「臣一直浑沌度日,对皇上对社稷并无贡献,是皇上抬举臣。」
又沉默了片刻后,啟赭道:「承浚,朕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你心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我一字字道:「装得是对皇上和社稷的一片忠心。」
啟赭瞧着我再瞧着我,嘴角微挑了挑,「所以朕说,一直不知道该信你的哪句话,你前句刚说了自己浑沌度日,对朕和社稷都没贡献,跟着却来了一套心中只装着对朕和社稷的忠心。」
我随即微笑,「虽然浑沌无为,忠心很满。忠,未必一定有为。」
啟赭甩袖道:「好罢,很有道理。那么王妃这件事朕就只管到这里,皇叔自己斟酌着处置。那个何重也一样。皇叔的家务事,皇叔自己看着办吧。」
我拉开房门,待啟赭出门后方才随后,觉得有些伤神乏力。
三岁看到大,七岁看到老,这句民间的俗语说得一点都不准。
回想啟赭小时候,多么乖顺安静,谁想如今这么厉害。
人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没变之前谁也猜不到。
皇上终于起驾回宫了。我恭送到门口,回府内的时候,觉得脚下有些浮。
我在关着王妃的厢房门外站了站,想进去,又怕她看见我更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就踱开,绕向后院关何重的小屋。刚走到回廊边上,我又想,府中的丫鬟有好几个是王妃的陪嫁,对她颇为忠心,保不准明天哪个就会去和王妃说,王爷昨天晚上没来看王妃,去了何重那屋。说不定更没法收拾。
我就再转回去,忽而又想到,要么乾脆哪个都别看了。
可何重十之八九被王妃冤枉了,听说他进了王府后做事挺卖命,并没挣到几个钱,如今又撞墙又咬舌搞得如斯惨烈,不看看太不仁义了。
看何重,就要先看王妃。
我走到王妃房门口,再又想到,如果明天丫鬟去和王妃说,昨天王爷看完你之后,立刻去看何重了,好像也有点危险。
我在王妃房门前犹豫不定,我身边的曹总管道:「王爷心里一直念着王妃,老奴看得出来,王爷与王妃闹到今天地步,老奴心里实在是……」用袖子擦擦眼。
我说:「是啊,人说能夫妻,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只是本王和王妃前世好像缘分没有修好。」
我抬手向曹总管道:「开房门吧。」
我踏进房门,王妃正面向里躺在床上,床前有四个丫鬟守着,防止她再想不开寻短见。
丫鬟们对我行礼后,很有眼色地退出去了,曹总管还十分体贴地替我关上了房门。
我看着王妃,只想叹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说又不大好,我斟酌了半天,道:「王妃今天该出了气了吧。」
王妃冷笑一声,从床上坐起身,「王爷不问我孩子究竟是谁的?」
我不语,王妃又冷笑道:「王爷平时架子也一套一套,如今事到临头,才发现你是个软骨头的乌龟!我死也不会告诉你,孩子的爹是谁。」
我道:「你这句话等于是告诉了本王,你诬陷了何重。」
王妃神色变了变,继而昂首道:「现在只有你我,并不在宗正府的大堂,即使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何重又怎样?」
我道:「本王只要心中已清楚就行了。」
王妃道:「王爷还说和那何重没有不乾净。看你的心悬的。」
我道:「你非要这样以为我也没办法,只是你为何非要把自己弄得如此?」
王妃别过脸,不言语。
我转过身:「此事皇上已经恩准由本王自己裁定,你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亦有错,我会给你找个好出路。」
我开门时,听身后王妃道:「王爷,其实从没嫁进王府前我就恨你,直到今天。我这样做,只是不甘心我的命,我什么我非要是这个命!
我拉开门,最后道:「所以你就把你自己的命弄得更惨?」王妃这种状态,我确实没法再和她说什么,就跨出了房门。
出来之后,我还是去了关押何重的小屋。
何重也躺在床上,几个家丁在屋内监视,见我进来,行礼后退了出去,曹总管再次替我合上了房门。
我不知道何重是醒着还是晕着,走到他的床前道:「本王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是王妃诬陷。你受了冤屈,很对不住。」
何重的头上裹着一圈圈的白布条,微动了动,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流出来。
我接着道:「虽然本王现在并无证据,但明天一定给你个交代。」
待我出了小屋,曹总管道:「王爷,王妃此事,究竟要怎样查才好?」
我道:「将王妃的几个贴身陪嫁丫鬟每人关到一间静室中,告诉她们,如果说出王妃的姦夫,本王就只杀那个男人,不杀王妃,如果不说,明天本王就让王妃上路。」
曹总管立刻去办了,临走前还没忘记一句:王爷英明。
第二天,此事便水落石出,王妃的姦夫是府中的一个侍卫。这个人当年是李岄府中的侍卫,我成亲之后,李岄将他转荐给我,我猜想大约是太后授意安插在我府中的眼线,就收了,让他做内府侍卫。
待去抓那人时,他已经跑了,王妃有孕后曾求过他带自己远走高飞,那人却拿了一包药让王妃堕胎。也就是说,王妃事实上是受了他的刺激,但不想怪在情人身上,于是先怪自己的命,是命让她和她的情郎出身不同,不能有好结果,继而转恨造成她这种命的强迫娶她的本王。
这个事实让本王有点辛酸,我本猜想,王妃是否早就回心转意,爱上本王了,像本王这种男人,应该很轻易便能让她寄託芳心。只因她是大家闺秀,不好意思开口,我一直懒得去觉察,最后她便对我因爱生恨,看昨日她对我切齿的痛恨,及非要栽给何重的行径,说穿了就是醋了。若没有深深的爱,哪来如此痛彻的恨?
谁料真相竟然如此,除了王妃让我更惊叹外,我也不由黯然。
但,为什么要拉上何重?
王妃听到侍卫逃跑的消息后便又疯了,疯得和昨天不同,又哭又笑又闹,指着我说:「都是你!我原本打算进府后便和他断了,想过要从了你,你却是个断袖!你既然是断袖为什么还要娶我!我恨你!我要让你生不如死!我要让你看上的人都不得好过!」
于是,绕了个圈,还是全是我的错。
在这个时候,本王也懒得再和王妃计较,便顺着她说:「好吧,都是本王的错。你私通侍卫,污蔑他人,暗怀孽胎,外加毁了怀王府和本王的名声,就算本王的名声用不着你毁了……你想让我怎么处置你?」
王妃咬着嘴唇,忽然痛哭流涕。
我叹气道:「那么,本王就给你找个尼姑庵,你去吃吃斋念念佛,把心静下来,解开心结,顺便等着孩子平安出世吧。」本王慈悲地说,「不管怎样,孩子没过错。」
这一瞬间,我觉得我即便成了乌龟,也是头顶上有光圈的。
下午,云大夫到怀王府一游,朝服未换,坐在庭院中的亭子中笑盈盈地道:「王爷真是一隻圣龟,胸襟太广博了。」
我的脸上几乎掛不住,「云大夫,本王突逢家变,心遭重创,望体谅一二。」
云毓道:「无妨,王爷的重创,待寻两个清秀标緻的美貌少年来抚慰抚慰,今天后半夜就好了。」将话转到另一处道,「对了,听说,昨天晚上,皇上亲自到怀王府中来了?」
我道:「是,当时我和玳王柳相一道看古董去了,未能及时接驾,现在还甚惶恐。说起此事,我想起正打算和云大夫说的几句话,皇上昨日……问了我些话,触及到了我和……云大夫你的关係。「
云毓挑眉道:「哦?」手臂搭在扶栏上,目光微烁,神色却没变,口气还是和方才一样道,「皇上说我和怀王殿下之间如何?」
我道:「皇上疑心……本王和云大夫你也是那种关係。我的这个爱好人人皆知,皇上这么说,就表明有人留意过。如今正是……的时候,云大夫你要么先避避?我怕连累了你的名声。「
云毓没说话,瞧着我,片刻之后忽而笑道:「我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我的名声是大奸臣的儿子小奸臣,不比怀王殿下差。我就是这种脾气,管他什么时候,该怎样就怎样,除非,怀王殿下怕被我拖累了,想避着我,那臣以后就不来了。」
我迎着他的视线,只得笑道:「云大夫话说得总让人还不了口,我哪敢让你不来。既然你不计较,那便照旧。」
云毓难得竟然没有接着再说几句,只站起身,看亭外那几株牡丹花,少顷回头斜望向我,「皇上说得亦没错,臣和怀王殿下,说到不清楚的事,也算有点。」
他这话说得我端茶的手一抖:「云大夫,本王向你赔了一万次不是,今天再赔一次,那回是我喝多了认错了人,望云大夫宽宏大量。」
说到那一回,真是我纵横花丛许多年中的一次小错。我记得那一回是啟礼请客,说有好东西请大家看。啟檀当日来怀王府中找我借钱,下帖的人就追到了怀王府,只给了啟檀,偏偏不请我。
我向啟檀打趣道,不知道啟礼弄了什么稀罕东西捨不得让我这个皇叔看看,仗着老脸和啟檀一道去了。到了啟礼府中时,其他的几个皇侄及云毓王宣等常和我的皇侄们一道玩的年轻人都在,我向啟礼道,有什么好东西不敢让皇叔看啊?啟礼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我,抬手击掌。
少顷,几个金发碧眼衣装裸露的艳姬婀娜地到了座前,开始扭动腰肢,跳将起来。舞姿与我中土舞风大有不同,晃酥胸,露大腿,裙子上开着衩,一撩一撩的,我的皇侄和其馀的少年们眼全直了,神情迷醉不已。
我不由得感叹,这些孩子们从小被管严了,见识太少。
啟礼看着寡然的我道:「皇叔,你知道侄儿为什么不清你了吧。」
幸而啟緋懂得孝敬长辈,喊人带了几个清秀侍童给我斟酒,可惜大多年纪还小,我不大喜欢十四五十五六那种还没大长开的,那种将要长成或已长成的才最合我的胃口,侍童丽只有一个年岁稍大些,勉强合我的意,我拉着他的手坐了一会儿,几个番邦舞姬晃得我头晕,我索性到了花园的亭子里清静喝酒,只让那个中意的侍童在旁边,午后日暖,喝了几杯后微有倦意,便在亭子中小憩了片刻。
睡得晕晕迷迷时,听得有人在我耳边喊,怀王殿下,怀王殿下。声音鑽入耳中,搔得我心痒,我只当是陪着的那个少年,就抬手在身边捞住了一隻袖子,向身上一拉,抱着亲了一口。
不远处有个声音啊了一声:「啊哟,不得了,皇叔搂错人了!」
我一睁眼,才知道误会大了,被我拉在怀中的,居然是云毓。
饶是我的老脸当时也热起来,幸而云毓经得起事儿,站起身掠了下发笑道:「怀王殿下睡迷了,将臣当成哪位美人了?」
我起身,忙赔不是道:「对不住,对不住。」
云毓含笑道:「无妨无妨。是刚才臣走得太近了。」
啟礼在亭子边用扇子敲着手心道:「皇叔下回拉人,记得等睁开眼再拉。」
这事被啟礼这个喇叭看见,想必后来知道并私下说笑的人不少,回顾那段时候,连啟赭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对头,大概他也知道,才有昨天那么一说。
云毓慢悠悠道:「提起那件事,我还应当说一句多谢殿下抬爱来着。」我咳了一声,举杯喝茶。
云毓站着看花,又道:「王爷将王妃送去尼姑庵里清修,那个何重如何了?」
我道:「他受了冤屈,当要多多补偿,我托啟礼找个书院之类的地方,等他养好了伤就送他过去。趁着此时,多做些事情往本王的名声上添些仁义,大有益处。」
云毓转回身,「怀王殿下此时的作风越来越像已经在最上面的那把椅子上了。」
我手一顿,搁下杯子,云毓道:「王爷不必担心,附近无人。」
我道:「云大夫,有些言语,不当说便不说。」
云毓笑了笑:「遵王爷命,只是王爷不觉得,王妃此事有蹊蹺么?她将此事闹出,简直像在有意败坏王爷你的名声,连命都敢舍一样。说不定便是受了某处的指点。至于何重……」
我道:「我晓得,反正以不变应万变。」
云毓便道:「天已不早,那臣先告辞了。」走到我身边时,停下脚步,声音低了些道,「后天晚上,月华阁,怀王殿下可不要顾忌名声不来了,家父和王大人特特托我转告。还有,柳桐倚此人,王爷还是远着些好,臣知道王爷近着他,定有必要的打算,但臣觉得此人十分棘手,恐怕对王爷有妨碍。」
我道:「嗯,本王晓得,会谨慎些。」
云毓遂离去,我坐着看他的背影走远,隐在小径的转角处。
云毓云毓,少年得志,官高权重,像怒放的牡丹一般几乎是无双的人,在他这个年纪,他所有的,已经是世间难得了。
为什么会想不开,和自己的爹一道图谋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