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未落,星满斗。
在星临从襄兰东城门出发一段时间后,随着地势起伏而来到了能眺望襄兰城的山坡上。夜色渐褪,她隐约能看见王居里却还灯火通明,甚至能想像得出来,车队彻夜未眠,就是为了要准备前往张宏的事宜。
为了早去早回,她只稍稍停歇片刻,便再度重整衣帽,继续沿着雪川分支青渠上行,任由微风将她身上的斗篷吹至飞扬,任由紧握在手中的清溪弓微露,直到到达青渠上聚落的五里村后,
星临急忙回寝帐换了件緋红色便衣,外面套上了如乌鸦羽翼般漆黑的斗篷,再将掛在壁上那把浅碧色的竹弓与三支弓箭取下,披着夜色,避开了护卫队的视线后,潜行出王居外。
出现青鸟的东岭,就位于襄兰城东北五里村外。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对会点轻功的星临来说,要赶在天亮前到达五里村,是很容易的,再加上骑骆马是王公贵族才能有的权利,她不想这么招摇,所以还是选择一步步踏上旅程。
当她到达五里村时,东方的天际便闪耀着一丝瞩光。
便桥下流水潺潺,已经有两三名早起的村妇蹲坐在一条切出来的洗衣沟旁,谈天洗衣。其中一名身形微胖的大婶,眼尖地发现星临这名罕见的外来客,高声喊道:
「怎么?要去找青鸟吗?」
星临被一语道出意图,心虚地止住了步伐,将脸藏在斗篷之下,并把手中的弓得更紧一些,悄悄地望向她们。胖大婶身旁的年轻少妇也抬起头,一边将棒槌拍打在脚下的衣服上,一边关切道:
「会不会太早了啊?青鸟要过巳时才会现身唷!」
从她们脸上的自然表情来看,星临推论她们应该不认识自己,也许是因为今天正好是满月之后青鸟现身的日子,所以她们只当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因为对青鸟好奇,所以独自前来。
于是她轻步走向她们,想自然地加入她们的对话,并顺便打听一下路径。为了礼貌地回话,星临扯下连着斗篷的宽大连帽,露出了藏在连帽里的长发。奔走了一夜,额头上已经沾黏了汗湿的发丝。
「这我知道,可是……」
犹豫了两秒后,星临语带保留地低声呢喃着:「我是偷跑出来的嘛!要是天亮了才行动,一定会被捉回去的。」
胖大婶不以为意地咯咯笑道:
「捕青鸟又没什么,怎么说得好像是要做什么坏事一样?应该要捉的,是才把国主的白鹿给偷走的星临啊!」
偷白鹿是前夜发生的事,怕是用了一天才从襄兰传到这五里村中,难怪他们不知道昨天星临就已经回王居自首了。她们甚至不知道她们口中的星临,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她们的眼前呢!
胖大婶见她没有搭话,奇怪地「咦」了一声,开口问道:「哎呀!你没听说过二公主星临的事蹟吗?」
年轻村妇笑道:「不会吧!就算是我们乡下人也有所耳闻,这小女孩一眼就知道是从襄兰来的,只怕还见过星临的真面目呢!」
当她犹豫着该要入境随俗地跟她们一起谈论着自己,还是跳出来为自己辩解一番才好时,在一旁一直埋头洗衣的瘦大婶突然插嘴道:
「看你一副娇弱的样子,该不会就是星临本人吧?」
「咦──」
这话顿时让胖大婶与年轻少妇瞪大了双眼,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后,又再度望向星临身上那件色泽漆黑却仍看得出是高级材质的斗篷,斗篷下隐隐透着緋红色的鞋靴,手上还隐约露出碧色竹弓的一角。
「不、不会吧?那个老爱放走奇珍异兽的星临,怎么可能会来东岭捕青鸟呢?」
「就、就是啊!怎么可能前一天才放走了白鹿,今儿个一早就要来捕青鸟?」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看不惯捕鸟人的作为吧!老是捉了又放、放了又捉,这才想到要直接到狩猎的场所,阻止悲剧的发生,对吧?」
「总不会是想要许愿吧?」
「呃……」
被说中目的的星临,心中突然涌现了作贼心虚般的愧疚感,不知该如何回话。这下子,她的默认反而让村妇们纷纷丢下的衣篮,朝她奔来,在她耳边吱吱喳喳道:
「哎唷──到底是怎么了?真不像你的作风啊!是有人在背后拿刀威胁你吗?」
说了这句话的胖大婶,还不断朝她背后望去,在把墙角的阴影看成是监视星临的坏人而惊慌失措前,被身旁的年轻少妇转移了注意力。
「还是因为听说见到青鸟的人,可以幸福一生呢?」
「哎唷!人家都拿着弓了,当然是非要捉到不可啦!能实现所有心愿呢!多好啊!」
「可惜……」
一直沉默着的瘦大婶,突然一句泼冷水似的话,将她俩的呱噪打断道:
「不论是见到青鸟就能幸福,还是捕了青鸟就能许下愿望,都是骗小孩子的把戏罢了!我活着么久,从没听说过真的有人能从此幸福美满、梦想成真。」
「哎呀,人家本来就是小孩子嘛!」
「是啊是啊!有点梦想也不足为奇啊!想当年我也幻想能嫁到城里,天天往东岭跑呢!」
「哎呀,我弟已经很好了,你还不自足啊?」
「我怎么不自足了?我就是自足,才能无怨无悔地和你们一同早起洗衣做饭,要不从前的我,才不干这些粗活呢!」
胖大婶和年轻少妇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人都没发现星临始终沉默着,紊乱的思绪在脑中翻覆着。
怎么回事?青鸟的故事是骗人的吗?不!月傍明明信誓旦旦地说了啊!就算是很会说谎的她,应该也不至于会拿这种事来骗自己的。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怎么也想不透月傍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星临,只能顶着昏昏沉汲的脑袋,慢慢移动脚步,往渠道的另一头走去。身后的嬉闹声顿时停住,只剩下潺潺流水声当背景音,与胖大婶的呼唤。
「哎、哎唷。反正时候还早,你就在我们村子歇歇吧?」
「是啊!从这儿到东岭,只要一刻鐘的时间,你还没吃早饭吧?我们家人多,也不差你一个,一块儿来吃吧!」
见星临没有似乎没有听见的模样,她们鍥而不舍地追了上去,热情说道:
「放心吧!我们不会去通风报信的。」
「待会儿我再让大宝给你带路。」
星临就这样被她俩一人一手地拉进了一旁的宅子里。那一间间看似独立的房舍,里面却是打通的,由一条长廊所贯穿,里头沁凉舒快,穀香扑鼻。
乡下人单纯质朴,见是自家人带来的客人,也来不及细问她的身分来歷,就将她簇拥着坐上草席。一地的芝麻大饼与奶茶,虽然简单,却也有简单的丰盛。
「来得正好,一起吃吧!」
家里人口慢慢从别的屋子经过长廊聚集在厅堂上,各自拿了自己的那份,坐在一角吃了起来。或是间话家常,或是讨论庄稼之事,或是游戏玩耍,将这间不大的屋里挤满了热闹非凡。
早起的小小孩见有陌生人来访,毫不怕生,拚命地在星临身旁绕着转着,笑声溢出屋外。然而下一刻,原本还挨在星临身旁的小小孩们,突然默契十足地望向屋外,全都立刻起身奔向另一个访客,热情地喊道:
「啊!是云汉哥哥──」
名为云汉的高大男子,身上瞬间掛了四、五个小小孩。
年纪大概大不了星临多少,却因为一头乱发而显得成熟许多,粗旷的眉宇与高挺的鼻樑,透露着桀驁不驯的脾气,却任由小小孩们在他身上爬上爬下,露出不符合外表的如阳光般和煦的笑容。
「我喂你──」
「我喂你──」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小男孩只要开口说了话,其他的就跟着搭腔,让这间屋子里充斥着宏亮的童言童语,热闹的程度又多了一分。云汉似乎也习惯了,笑道:
「好啊!」
星临怔然地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边慢慢嚼食着用手指拨开送进口中的芝麻大饼。而那些小小孩们也不管自己还饿着肚子,争先恐后地将自己手中的芝麻大饼塞进他的嘴里,他也吃得不亦乐乎。
看他们自在愜意的模样,星临沮丧的心情开始慢慢地平復。接过胖大婶递来的半块芝麻大饼,芝麻香气扑鼻,咬了一口,扎实的老麵口感,有种彷彿在小时候就吃过的怀念的感觉。
大概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不过一会儿,云汉便发现了她这个不速之客存在,并发出了疑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星临听他的口气,就像是他对自己很熟一样,于是又仔细地朝他望了一眼。嗯,如果是在蓝天之下、慵懒地卧在牛车之上、嘴里还叼着马唐草……
啊!想起来了,是颓波!
因为只见过一次面,因为两次相见时表现出来的性格完全相反,所以她才没有立刻就认出他……这些其实都不是最好的理由,星临反而觉得那更像是「只要换上了不同的名字,就拥有不同的五官」般的不可思议。
「刚刚在外头遇见的呢!」
胖大婶从一旁的屋里又端出了一大盆的奶茶,正好听见了云汉的疑问,并技巧性地对她特殊的身分隻字未提道:
「说是要去捕青鸟,可是我看时间还早,就让她进来跟我们一起吃早餐了。」
小小孩们听见胖大婶说了「青鸟」这个关键字后,都不约而同地大声嚷叫着:
「青鸟!我也要去──」
屋子里的喧闹顿时翻倍成长,几乎就要把屋顶给掀开了。
「不──行──」
正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胖大婶双手叉腰,用丹田发出一句怒斥,轻易就压过无数小小孩们的造反。
「你们忘了上回偷跑去东岭,结果惹了条大蛇吗?要不是云汉路过,你们恐怕早就被大蛇一口吞下。怎么?还学不乖?」
「那就让云汉哥哥带我们去吧?」
「我说不行!你们几个少给我惹麻烦!」
丢下最后一句话,胖大婶终于找了个空隙坐了下来。小小孩们只能一脸失望中带着期待地看着云汉,云汉耸耸肩表示无奈,继续用着手中的餐点。
虽然小小孩们的提议让胖大婶立刻回绝了,但星临还是有点担心这事会有什么变化。暴露身分是没什么,但就怕被护卫队发现,早早给抓了回去,更怕招来旁人的影响与侧目,毕竟捕青鸟的时机就那么一刻。
深怕自己的计画会有个什么意外的差错,便速速将最后一块饼送入口中,整了整衣裙站起身后道:
「谢谢各位的招待,我也该走了。」
胖大婶「咦」了一声,担忧地问道:「怎么这么快?再多坐一会儿吧?时间还没到呢!」
星临拿起弓并站起身来,摇摇手。「不了,我第一次来,怕路不熟,还是早点去得好。」
「路不熟,那就让云汉给你带路吧?反正你也没什么事要做吧?云汉如果能给星──小姑娘带路,我也好安心。」
胖大婶硬是将差点脱口而出「星临」二字,转化成「小姑娘」。云汉不以为意,只是点点头。
「我是无所谓,不过只怕小姑娘不答应吧?」
「哎呀!这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嘛!又不是不认识的人。小姑娘,你放心,云汉绝对不是路痴,一定能把你顺利带到东岭上的,不会错过捕青鸟的最好时机啦!」
听他们将错就错地口口声声喊她「小姑娘」,星临觉得格外刺耳,悄悄沉下了脸色,并在心里嘟囔着:问题根本不在是不是路痴嘛!
小小孩们听见云汉说要去东岭,又开始吵闹来,围绕在云汉的身边。这回,连胖大婶也制止不了小小孩的暴动。
「这样吧!我去抓一隻青鸟回来当礼物。」
云汉的一句话就让小小孩们安静下来,并将闪闪动人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
「真的吗?」
「嗯。不过因为只能许一个愿,所以你们要在我回来前,讨论好要许什么愿望喔!」
「好──」
「许过愿后,就要马上放牠走喔!」
「好──」
有了云汉的这个承诺,小小孩们就不再缠着他,而是开始在一旁讨论着要许什么愿才好。云汉看着一个个从他身上爬下来的小小孩们,露出满意的表情后,又再度将眼神飘向了星临。
「走吧!」
那种像是在看另一个小孩的眼神,让她有说不出来的不痛快。他是怎样?是觉得她也是个天真地以为可以对青鸟许愿的小孩吗?虽然这是事实没错,但她现在却是最不想当小孩的十四岁。
※
五里村外只有一条蜿蜒小路,沿路满是开着粉嫰紫花的藿香蓟。小路缓缓爬升,在尽头有座连峰峰相连的山丘,有别于青丘东面荒芜的漠海景色,而是因为雪川而长出一丛丛的植物,即使身为半个沙漠也仍然生机盎然。
星临默默地跟在云汉的身后,沿着开满粉嫰紫花的蜿蜒小路往东岭走去。望着云汉的背影,星临百思不得其解这人究竟是什么身分,究竟要用云汉还是颓波来称呼他?
看他的衣裳,虽然乾净整洁,却有着很久都没换的沧桑感,看他的身材槐梧,似乎不用任何武器就能撂倒一群人。看他不像是出生于农家或贵族,反而像个战士、浪人,或者……杀手?
这么一想,星临又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仔细观察着他的肩背,平整宽阔,他的腰际,毫无肥肉,他的脚步,半拖着走……?不对,如果是杀手的话,应该要像万里他们一样,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吧!
「在想什么?」
突然从前方传来一句问话,打住了星临的胡思乱想,还吓得星临花容失色。幸好他背后没长眼睛,能让她偷偷地整理了表情与思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疑问,星临选择把另一个疑问丢回去。
「你……究竟是谁?」
「我先问你的。」
「呃……」
没想到,他竟就这样轻轻松松回到原来的话题。星临在脑子转了一圈,把刚刚想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得到一个自己也很满意的答案,不只可以回答他的疑问,还可以将话题再丢回去。
「我就是在想『你是谁』啊!」
走在前头的云汉突然停下了脚步,微微地回过头,望了星临一眼。比他还高的人星临见过,但像他这样居高临下,用充满看破红尘的寂寥神情望着她,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虽然她总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既视感。
云汉又再走近一步,虽然面带着浅浅的笑容,却也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气势,用平淡的口吻说道:
「你说,我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颓波还是云汉?你到底有几个名字啊?」
他又再走近一步,虽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却也由内而外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势,逼得星临毫无控制力般地喃喃地唤着他道:
「颓、颓波?」
「……」
「云汉?」
「……」
「我真的不知道啦!如果这两个人都是你,为什么一个人需要这么多的假名?你的仇人有这么多吗?」
他笑瞇了眼,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然后像是对她没有任何隐瞒与欺骗的必要般,理所当然地解释道:
「其实这两个都不是我,我只是必须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名字,这是一种保护色,保护我的真实身分,不会轻易让人看穿。」
「……那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
「随便。」
颓波──姑且就用第一个听说的名字称呼他吧──在简单的答覆后,又再度转过身,星临这才发现位于不远处的东岭上,早已聚集着许多许多数不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