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和露儿一跃入暗道,旋即坠入了地下渠道的深水之中,下降之势还没停,顶上已经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纵使人在水下,仍然可以感受到那股震撼。我隔着水层向上望去,见一大团石块碎屑正从暗道口狂洩而下,当下拉着露儿拼了命往前游,直潜出了至少十几二十公尺,这才探头冒出水面,一口气才刚换完,就听后方响起隆隆水声,紧接着一大道洪流铺天盖地捲来,一瞬间淹没了我们头顶。我和露儿无可抗拒地随着水流快速向前,身体在激流中上上下下翻滚起伏了不知多久,突然之间眼前一亮,紧接着心脏猛地一阵收缩,我们被冲出了渠道出口,和状如瀑布般倒洩而下的滚滚急水一併注入了另一处更深更广的水域。
我们缓缓游上了陆地,近乎力竭地坐在湿漉漉的岸边喘息着。沿着我们游来的方向往上望,原本巍巍矗立的古城如今已化做了一堆石砾,静悄悄地坍落在瀰漫不去的尘埃中。
应该没有任何生物有办法在如此强大的爆炸威力下倖存吧!那独狼呢?是早在爆炸前就已经逃出了,还是…
我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泪水不由自主地佔满了眼眶。
露儿靠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果换了是别人,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抱着他痛哭一场,但眼前的并不是别人而是她,我怎么能做出如此娘娘腔的举动?我强压下心中哀痛,转过头伸手抹去眼中热泪。
「这是哪里?」露儿不经意地问着,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为了转移我的悲伤故意问的?
「这是西摩达河的支流。」我回答道:「只要从这一路往下走到会口,度过了西摩达河,就是属于反抗军的佔领区,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可是…」她沉吟道:「这一路上不知还有多少帝国军埋伏着,要走到那里恐怕不太容易…」
「也没别的办法了呀!」我道:「我们两个现在什么装备都没有,根本无法和任何人联络,除了冒险过河以外,我可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点子。」
「这倒也是。」她莫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吧!」
她微微颤颤地起身,我这才发现她的左脚跛了。
「怎么回事?」我指着她的脚问道:「是扭到了,还是…」
「刚刚落水时,不知撞到了什么。」她苦笑,「我想大概是断了吧。」
我摸了摸身上,发现全身的物件,包括我现在想要拿的生命力恢復剂,已经全都遗失在水中,唯一剩下的只有一把乌玛刀。
「妈的,」我情急之下粗话脱口而出,「我的生命力恢復剂全掉在水里了。」
「没关係,我拣根粗一点的树枝当柺杖就行了。」她边说着边探着头四下张望,「如果真碰上状况,你能走就走,别管我。」
我跟着游目四顾了一下,四周长的全是软趴趴的水生植物,连弄个夹板帮她固定伤处都没办法,更别说要当柺杖用了。我犹疑了一会儿,说道:
「照这附近生长的植物来看,恐怕很难找到枝干坚硬的树木,我看还是我背你吧?」
「背我?」她一双美目瞪得老大,「你别开玩笑了,这么长一段路,你背着我只会拖累你自己的。」
「应该还好吧?」我道:「而且,你的骨头又还没癒合,勉强走的话,搞不好会变形,你该不想从此以后变成个跛脚美人吧?」
露儿扳起脸瞪了我一眼,对于我的笑话似乎并不怎么欣赏,我尷尬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胡说八道下去。她抿着唇想了想,最后不得已还是乖乖地伏在了我身上。我拉过她的手搭在我肩上,小心翼翼地挺腰将她背起,她低呼了一声:「喂,小心我的脚…」便不再多说,任由我反手托起她的臀部而行。
和刚才在水中迫不得已的肉体接触比起来,如今我手上捧着的是露儿结实圆翘的玉臀,背上磨蹭着的是她饱满挺拔的酥胸,这份真实的触感可更加让人难以消受。再加上走出了一大段路后,她大概是撑累了,便也不再衿持地将玉腿交缠在我的腰际,如此不但是让我走起来省力的多,而那副肢体纠结的綺旎画面更又平添了无限遐想。只不过我现在脚下遍地荆棘,眼睛还要留意周遭随时可能出现的状况,脑中更是一刻不停地想着要如何避开敌人,根本无法分心去享受这份可遇而不可求的浪漫。
更何况,此时我心中还背负着独狼死去的阴影啊!
如此停停走走了不知多久,眼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若要再继续摸黑在夜间的丛林行走可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我的全身上下也已经酸软到快要不听使唤,于是便准备寻找今晚的栖身之所。我记得从这里往右前方不远,就有一处半大不小的山洞,在游戏中是储存进度的记录点。当然我们现在是不需要储存什么进度啦,不过我想至少在那里休息一晚恢復体力应该还是可以的,于是当即转向右行。
此时露儿突然问道:「喂,你是怎么知道有那条密道的?」
这是她这一路上头一次开口跟我说话,
「什么?」我一时会意不过来。
「之前在古城的地下密室啊,你怎么知道有那条密道可以逃出?」
「喔,你是指这个啊。」我随口答道:「因为我在游戏里碰到过,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囉。」
「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当我没说好了。」我摇摇头不想多做解释,朝向前方努了努嘴,「那儿有个小山洞,我们今晚就在那儿休息,等天亮了再出发。」
露儿并没什么表示,于是我继续前行,没多久便已身处在大约五、六公尺见方的幽暗空间中。为了避免动到伤处,我转过身将露儿横抱怀中,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地上,然后才摊着四肢呈大字型坐了下来。
我不得不承认,她虽然身材曼妙,不过背久了可也不轻松,若不是我现在身负惊人体能,这一段路只怕走不到一半就累垮了。下回再遇上这情形,我看我大概不会想再尝试一遍。
「咦,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山洞?」露儿看了看四周,忍不住又问:「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怎么可能。」我边揉着腿边回答:「除了出任务,你何时有看我离开过岛上?」
「那可就太奇怪了。」她疑道:「既然没来过,地图上也没有记载,你怎么可能知道这里?」
「大概是凑巧吧?」我的语气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凑巧?」她的语调中充满着问号。「那关于那些敌军呢?这一路走来,我们总共避过了三次,而且每次都是他们还没现身,你就已经先知道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我一时想不到合理的说词,只有开始瞎掰:「也许就是所谓的…第六感或是直觉之类的吧?」
「你根本是在鬼扯嘛。」她的语气很不悦,「干嘛敷衍我?」
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楚她脸上表情,不过想也知道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我不是敷衍,只是…」我无奈道:「我如果实话实说,你根本不可能会相信。」
「你又还没说,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不信?」
「如果我跟你说,这里的一切,只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一种游戏,而我正是从那个世界,一不小心跑进了这个游戏里,所以才会什么都知道,这你能接受吗?」
她剎时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怎么你说的,跟当初那个独狼说的都一样?我看是不是因为你们俩走的太近,所以也被他感染了这种因为战场适应不良而导致的妄想症?」
听她用这般语气提起独狼,我的情绪顿时失控。
「你他妈说的是什么屁话?」我几乎是用吼的道:「我之所以会跟他说的一样,是因为我们都是同一个世界来的!还有,不光只是我们两个,我们整个小队,包括铁鹰、山猫、斗鱼他们在内,全部都一样,都是这套游戏之下的受害者,都是他妈的被你和游戏骗来这世界的!现在独狼死了,我们剩下的九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得去,这样你可满意吗?教官!」
她似乎被我的突然爆发一下子吓到,直呆了好一阵子,才道:「你说就说,那么大声干嘛?」
「对不起,我一时有些激动…」我深吸一口气,强自平静下心情。「我早就跟你说了,真要讲出来,你根本不可能会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只是你说的实在太过不可思议,又没有任何证据,叫我怎么能信。换了是你,你会信吗?」
「还要什么证据?」我道:「你自己也奇怪,我没来过这里,为什么可以对一切都那么熟悉,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许真的只是凑巧吧。」她道,不过从语气听来,显然这答案她自己也不怎么满意。「不然你再说得详细一点,关于游戏什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我想也不需要再隐瞒什么,于是便从在周伯伯店里初遇游戏那一幕开始说起,一直讲到穿越不知是时空还是什么隧道置身在作战大厅为止,只刻意漏掉我和筱翎间的事。
露儿不发一言地凝听着,直到我的话完全停了,才带着嘲弄的口吻说道:「听起来倒似乎有点像真的,不过这种事跟十个人讲,只怕有九个半不会相信吧?」
「你难道…」我的眼睛穿过黑暗,仔细琢磨着她的表情,「对我说的这些事完全不知情?」
「我当然不知情,」一阵细微的发丝和衣服摩缩声显示她正摇着头。「除了你们私底下讨论,不小心传进我耳朵里的以外。」
「这就奇怪了…」我搔了搔下巴上刚冒出的鬍渣,「那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游戏里,而当游戏结束,大家又都不约而同见你现身眼前?」
「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很清楚一件事,我可绝对没有离开过我们这个世界,跑去你们那一个世界。」她说到「我们」和「你们」时还特别加重了语气。
「听你这语气,好像还是不大相信?」我又气又馁地问道。
她没有正面回答,反过来问我:「你自己呢?你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真希望我能不信。」我苦笑,「问题是,我现在就已经在这里了,你说我能不相信吗?」停顿了一下又道:「有一点我很好奇,在你的眼中,第一次见到我们时是怎样一个情况?照道理讲,当我们还在原来世界的时候,这世界就不会有我们,所以当时情况应该是前一秒我们还不存在,后一秒就突然冒出来了,你说是不是?」
「当然不是。在我眼中你们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都是在岛上经歷了长时间的严酷训练,通过最终测试才有办法留下来。」
「这怎么可能?」我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明明是好好地在我屋里打电动,突然之间好像被吸进了萤幕似地来到这里,在这之前我甚至连我住的城市都没离开过,哪可能还受过什么训通过什么测试?」
「那不然你以为我脑袋里装的这些记忆都是幻觉囉?」
「也不能这么说啦,」我搔搔头,「不过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我们没搞懂的地方。」
露儿立刻纠正:「不是我们没搞懂,是你没搞懂。」
我不死心又问:「你说我们早就在岛上,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几个是从哪里,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来的?」
「你们和我和每一个人都一样是战火馀生的孤儿,贝龙指挥官把我们从战场上救下,带到岛上训练成为英勇无敌的战士…」
「好了好了。」虽然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我还是习惯性地连连挥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这些都是游戏上的情报,我记得比你还熟。」
她不耐烦地回道:「既然你都知道又何必问?」
「问详细一点,才有办法搞清楚所有的事情啊。」
「那你现在搞清楚了吗?」
我不理她这话到底是询问还是讥讽,又问:「你再回想看看,之前我们几个有和你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事吗?」
「没什么印象。」
「你不是说我们在岛上受了长时间的训练,怎么又会没印象?」
她似乎是迟疑了一下,「不知道,反正脑海里就是有这类记忆,可是很多片段却又偏偏想不起来,感觉有点像是…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以后梦里头的一切已经模糊,只大概知道梦了些什么。」
听她这么一形容,我心中豁然想通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是游戏里的世界,那么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是从游戏开始的那个时间点应运而生,也就是说,这世界是从我们来的那一刻才正式开啟。在这时间点之前的事,我们只能见诸于游戏中的文字叙述,投影在这世界的人身上,就成了与生俱来,或者可以说是自然植入的记忆,至于其他游戏中没有交代的,对他们而言便成了莫须有的事。所以关于一些歷史背景和重要事件由来露儿记得一清二楚,可是问到之前其他的事,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世界的人是没有过去可言的,唯一有的,只是存在脑中片段的制式记忆,和一堆未曾经歷过的空白。
想通了这一切,我不禁感到有点同情她。
我把我的想法对露儿说了,一阵沉默后,黑暗中传来她冷冰冰的声音:「你刚刚说的这些话,回去基地后可不准再提。」
「有什么好提的?」我苦笑,「提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只是白白被当作神经病。喂,我说了这么大一堆,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我相不相信,又有什么重要的?」她淡淡道:「反正又改变不了什么。」
她说的没错,事实已经如此,再怎样也不会改变,那么谁信谁不信,又有什么差别?我闭上了眼往墙上一靠,心中只觉一股说不出的疲累。
「你背我走了大半天,一定很累了吧?」她道,语气因为难得温柔而显得有些不自然。「你先休息,我来守夜,四小时后再轮替。」
说真的我实在已经累到不行,所以当下不客气地靠着壁倒下,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睡了一个又香又甜的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