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偷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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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驹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脸贴着粗糙的沙土侧躺在地上,双手被反铐在身后。敌兵还在不远处清理尸体和登记战利品,他暂时被扔在了一旁。
他试着动了动灌铅般沉重的四肢,翻了个身仰面向上,后脑勺便传来一阵脑震荡般的钝痛。然而等待焦距稳定后,视线的尽头是一片淡蓝色的高远天空,微风吹动着轻薄缓慢的流云,黄昏的阳光温柔地覆盖着他的额头,景色堪称心旷神怡。那是他们托付过生命的天空,他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仰望过了。
这安详的画面让他有些恍惚,昏过去之前的事好像过了许多年那么久,但细想起来,今天一早的时候,他还在新晨基地幽深的地下室里听闻了彦凉的惊人身世,可一转眼,局势又急转直下。当记忆开始涌现出来,他的胸口绞紧得难以呼吸。
双手被铐在后面,就连掩饰自己崩溃的情绪都做不到。
眼睁睁看着起义军的同伴被一个个击毙,他歇斯底里地挣扎和咒骂,也无法阻止彦凉的冷酷,反而换来了一记重击,让他彻底闭了嘴。
就在他呆呆仰望着天空的时候,一个逆光的黑影停在了他的眼前,遮住了他一半的视线。
看着彦凉左手握着的枪,正悬垂在头顶上方,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还残留着火药的味道。凌驹绝望地问,“都结束了么?”
“如果你是在问叛军的剿灭工作的话,还没有。”彦凉看着他失神的眼睛回答,“要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么?”凌驹的声音很理智,却气若游丝。
“是的。”
“你用什么方法把我们的行动透露给悖都军的?”
彦凉沉默了片刻,“悖都对受降的军人有一套特殊的监管方法,其中一项就是在体内植入可以定位的芯片,因为我们原本就是背叛者,所以为了预防我们成为间谍,或者再次倒戈,他们必须随时掌握我们的动向。所谓的受降仪式的关键步骤,就是这个手术。当然,这是军事机密。”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成为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彦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破绽,“因为我不可能逃出他们的掌心。”
这个答案让凌驹有些意外。像彦凉这样我行我素,目空一切的男人,竟然也会心甘情愿放弃自由,被人牢牢操控在手里。曾经纵贯九重云霄的强壮白鹰,现在却只能像单薄的风筝一样飘摇。
“心服口服。”他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之前的激动情绪就像耗尽了精力一般,他现在竟然能够继续以平常心面对这个人了,“我只想知道营地那边怎么样了?你们对那些无辜的平民都干了什么?”
凌驹没有忍心说出吉儿和居香婶婶的名字,他极端害怕这个答案。一起生活在起义军营地里的短暂日子里,他以为就算像彦凉这样孤僻的人,也能够体会到些许亲人的温暖,就算他们之间没有达成任何交易,他也已经把这个男人看成了他们的一份子。
“刚好,我的队伍负责执行了这次的轰炸任务,”彦凉冷酷地切断了他的念想,他从来不拐弯抹角,“那个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初步的报告说没有幸存者。”
短暂的麻木之后,凌驹觉得有一只手从空气中伸出来扼住了他的咽喉,越收越紧。他痛苦地蜷缩起了身体,张开嘴想呼吸一口空气,却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悲鸣。身体像在万米高空失重急速下降,全身的血液都憋到了嗓子眼。他咬紧牙关,却无法制止整个心灵被冲击得分崩离析。
他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安然离去的那一幕,在无所凭依的夜幕苍穹中,灵魂像米迦勒的残片般飞洒四散,他整个人也像被撕碎一样经历剧痛。
“求求你。”凌驹哀求着,根本不在乎什么自尊了,他已经丢盔弃甲,“让我回营地去看看。”
现在,唯一还能在脑海里幸存着的,不会被这绝望所淹没的,只有吉儿的笑脸。只有她能救自己的命了。只有这朵小花,能挽救自己不断于深渊中下坠的灵魂,她像最后一丝人世之光,被满眼黑暗的盲人渴求着。
“会的。”彦凉俯瞰着他,声音听不出感情,“会让你死心,然后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
“为什么?”凌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让语句不至于被哽咽打断,“你就这么恨我吗?”
“恨你?”彦凉笑了出来,索性在他面前蹲下,让他更清楚地分辨他脸上的不屑,“你也太高估自己了吧?”
“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士兵那样杀掉我啊!”
“杀掉你不会改变你的愚蠢想法,我要让你清楚地知道,你犯了大错。”彦凉悠然地解释,一边将手里的枪口触到他的额头,滑过他挺立的鼻梁,停留在他薄薄的嘴唇上,“这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你投奔了起义军,却无法接受军人残酷的宿命。你重视吉儿,却没有办法为她背弃所有的道义和责任。你明明知道我不可信任,却还是被我牵着鼻子走,最终害了你的同伴。我想让你好好观看自己的过失。”
“那又怎么样?”凌驹无奈地苦笑,唇上冰冷的金属触感竟然一点都不可怕,“我无可救药了。就算是下一次,再一次,也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安然的死也没能让我学聪明,为了保护我这种差劲的家伙而送命,他其实比我还要愚蠢。”
彦凉皱起了眉头,有一股无名之火在他心里躁动起来,使得他握着枪柄的手越来越紧。
“因为弱小和愚蠢,就没有资格活下去么?如果必须要像你这样强才能活下去,我也不会再惧怕死亡了。如果必须不能爱,也不能信任,才不会被你伤害,我……”
“住口。”没来由的怒气冲上来,彦凉清楚感觉到胸口掠过的慌乱,他的手随即用力,一下将枪口粗暴塞进了对方的嘴里,压住了他的舌头。
“呃……”凌驹闷哼了一声,没能再说下去。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方,那双眸子反射着阳光和天空,显出无限的清明。
彦凉,你在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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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不断接近被扫荡过的起义军基地,空气中焦苦的味道也浓厚起来,黑色烟雾的颗粒仍然弥漫着整个地区。凌驹焦急地加快脚步,尽量不去细想前方战场的惨状。吉普车无法开进未被开荒的茂密林地,只能停在山脚,由一队全副武装的悖都士兵护送他们。原本已经被完全封锁起来善后的区域已不允许任何非作战人员进入,是彦凉提出需要利用俘虏协助死者的身份确认工作,才破例获得了通行。
没有开辟出道路的林地难以行进,加上凌驹双手被铐在身后,控制不好平衡,队伍的速度始终提不起来。走了约莫有一个多小时,四周的暮色已经开始渐渐合拢,他们却还是没有踏入战场腹地的迹象。
气温下降之后,空气中的湿度增加了,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战场上下雨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尤其是有大规模轰炸发生之后,烧灼后的固体的颗粒随热空气升腾到高空,变成了凝结湿气的尘核,最终促成降雨。大雨镇静杀意,熄灭硝烟,冲刷血迹,这最简单不过的自然现象,在凌驹看来,却更像是神明为抚慰战场而必然降下的仪式。
能见度降低,雨势也在增大,队伍只好停了下来穿防水服,顺便校准方向。而意外便在这最不经意的时候发生了。
一个随行的士兵突然被子弹击中,身体被带得一个趔趄,大叫着倒在地上。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枪声响彻耳畔。意识到遭遇偷袭的瞬间,所有的人都立刻四散开来,各自隐蔽在树丛中。
虽然他们一路上都保持着警惕,但着实没想到还会遭遇残余的敌军。对方怕是看准了时机才下的手,雨声影响了他们对于细微骚动的判断,处于被动条件下的悖都士兵都还没搞清楚状况,第二波子弹便毫不客气地扫了过来。
凌驹手无寸铁,只得乖乖匍匐在地,半蹲在身边的彦凉背对着他,正忙着反击对面雨幕中的黑影。而当呼吸紊乱的凌驹定下神来,扫视了一圈周遭的情况后,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无暇顾及他这个碍事的俘虏,意识到机会来临的刹那,他便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从地上挣起来,撒腿往远处狂奔。
身后响起了什么喊声也听不清楚了,凌驹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根本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逃跑,也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跑,只是凭借本能拼命逃离敌人。
雨滴不停地拍打在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掠过的树枝抽得他浑身疼痛。不知道这么一口气跑出了多远,直到枪声都快细不可闻了,他的脚下一软,便被一道凸出地面的树根给绊倒,结实地摔在了泥塘里。
凌驹没能立刻爬起来,只是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任半张脸浸在水里。
可恶,手好痛。雨水渗进被铐子磨破了的腕部皮肤里,疼得他打了一个冷战。冲动退却之后,他的心情完全被抑郁笼罩。
我到底在干嘛啊……这片区域已经是悖都的封锁区,还能逃到哪里去?
大雨下得沙沙作响,使他没能察觉到身后紧跟着响起的动静。一个人影逐渐从雨幕中显出形来,那人的脚步逐渐穿过低矮的灌木,停留在他面前,当他抬起头向上看去时,惊讶让他睁大了眼睛。
“克礼?!”凌驹连忙翻身坐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这个孤身一人的年轻飞行员,“你还活着!怎么会在这里?”
雨水冲刷着那张苍白的脸,青年带着疲惫的笑,像是早就认出了对方,上前几步半蹲在他的面前,“我在执行对新晨基地的轰炸任务之后,返航的时候被敌军拦截给击落了,拼了命才逃出来,跑回这里。没想到这里也沦陷了,只遇到几个逃散的残兵,我们便聚在一起,准备突破封锁逃出去。”
“刚刚发动偷袭的是你们?”
“嗯,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了。”克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雨水的细流不断从他下巴滑落,他眼珠反射的光芒像是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想救前辈出来。”
“不用管我!”凌驹有些急了,“保住你们自己的命,赶快逃掉吧!这场战斗大势已去,已经无法挽回了,不要白白的牺牲……”
“不行!”克礼打断了他,往前凑上了一张严肃的脸,扶住他的肩膀说,“我没办法放任前辈不管!你曾经是我的榜样,是我最尊敬的人。我从学生时代起就看着前辈,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的影响有多大!虽然贺泽的空军再也不存在了,但我不会忘记你曾经是我们的队长,是我们大队的精神支柱。”
“克礼……”凌驹五味陈杂地看着这个单纯的青年,他的神情在末日之中更让人心痛。若是他没有被铐住,他真想用手擦掉他脸上不停滑落的水滴,再将他湿透了的身体拥入怀里。然而下一秒,克礼的眼神就像被风雨熄灭的蜡烛,突然暗淡了下去。在这同时,凌驹的腹部左侧传来一股剧痛。
“所以,我绝不原谅你。”克礼的声音颤抖起来,像是被彻骨的寒冷笼罩,他用力抱住凌驹的肩膀,一边将手里的军用匕首更深入地刺进他的身体,“若不是你叛变,暗中和敌人勾结,出卖了起义军,今天不会有这么多人惨死!你若是见过一眼营地里的惨状,就会明白我的感受!我们一直全心相信你,把性命托付给你,你却抛弃了我们!你身为军人,竟然犯下这种最让人不齿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