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小天使
彦凉再次见到凌驹的时候,已经是当天黄昏了。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是在刻意躲避对方,但当他看到凌驹又带着吉儿在帐篷周围玩耍的时候,他停在了不远处的树丛里,靠在一棵高大的栎树下面抽烟。
小女孩的笑声很清脆,接连不断掠过他耳边,和穿过叶间的明黄色微光一般,携着浮动的尘粒,照进了很深的林间,引得几声归巢鸟儿的鸣叫相映成趣。父女俩旁若无人的快乐感染着每个路过的人。而不知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这些惶惶不安的男女也安心地停留下来,陪着吉儿哼一首含混不清的曲子,或是逗趣几句,重现一出熟悉而又陌生的日常光景。
最后一点烟灰落进了草丛里,彦凉把烟头在树干上摁灭之后,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摸下一支,却只触到了瘪掉的烟盒。一包烟本来计划能维持个两天的时间,没想到在这儿发呆了半晌,就不知不觉全抽掉了。他踹了一脚落到地面的烟头,只得将手里的空纸盒揉成一团扔出去。
“我还说想找你谈谈,一天都没见到人影。”凌驹看到他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子走进视线里,便皱起了眉头,“今早你未免太过分了。不管怎样,我们的几个队友是死在你们手里,没人要求你必须照顾我们的感受,但你又不是来宣战的,就不能乖乖闭嘴么?”
彦凉早已经把这事抛在了脑后,丝毫没理会对方的教训,只是一脸不快地盯着像小鼹鼠般悄悄靠过来的吉儿,“这死丫头怎么还没走?”
话音刚落,小女孩就像配合他的抱怨一般,努力举高手够到了彦凉的衣角,赖皮地紧紧攥住。
“你还挺会自来熟的啊。”凌驹很自然地转开了话题──他绝不在这个孩子面前提起任何与战争有关的事。
看着小家伙的主动示好,他弯下腰去,像是在忍住笑的样子,“你想邀请这个叔叔也来参加生日派对么?”
吉儿没有说话,只是很快抬起头,睁大水汪汪的眼睛,坚持不懈地望着彦凉的脸。
“拣到她的那天,就是她的生日。”凌驹揉了揉她的留海,“其实也搞不清究竟是哪一天了,大概就是这个季节吧。趁还有些东西吃的时候,想让她开心一下。”
天色逐渐暗下来后,凌驹卖力地生了一堆篝火,他估计是提前收集了很多枯树枝,因此火也比平时更旺,照亮了临近的一片帐篷。过了不久,居香婶婶满脸堆笑地送过来一个刚烤好的蛋糕,用的是她游说了好几家人才勉强凑起来的鸡蛋和面粉。
“哎,实在找不到奶油了,连黄油都没有了。”居香很遗憾地看着吉儿期盼的眼神,对手里这个不合格的礼物感到不好意思。
“我有办法。”凌驹笑着打了个响指,便跑进帐篷里摸索了一阵,找到了最后一个存放起来应急的鸡蛋。他将鸡蛋磕破倒进一个碗里,又小心地将蛋黄和蛋清分离开。接着用一双筷子反复搅打蛋清,直到生出一堆堆雪白的泡沫。
他把泡沫小心地倒在蛋糕的表面,并用手指仔细地抹平,休整了一下形态,于是便真的像一层薄薄的奶油了。接着他又四下寻找,摘了几个红色的小野果和一朵野花放在了上面。当他把装饰好的蛋糕重新拿到吉儿眼前时,她开心地不能自已,咿咿呀呀叫了起来,围着凌驹兴奋地蹦来蹦去。
“爸爸好厉害!”居香婶婶也跟着拍手起哄。
这个临时拼凑的一家人并没有因为条件的贫乏而省略任何步骤,像模像样地唱完生日歌后,凌驹点燃了几只细树枝,让吉儿当做蜡烛吹掉了。在寂静的夜幕下,这个微小的仪式不知为何显得宁静而庄严,吸引了不少人屏息凝神的旁观。当这个幼小的女孩认真地闭上眼睛许愿的时候,时间像是停止了走动。这些长久以来已经失去念想的人们,是多么想一同进入她此刻的憧憬中,借着吉儿的眼睛,看一眼充满希望的明天。
许完愿后,吉儿迫不及待地接过一把勺子,笨手笨脚地将蛋糕切得七零八落。凌驹只好负责解决了一些碎屑,当他把其中一块较完整的递给彦凉的时候,对方却并不领情。
“我不吃这种东西。”彦凉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瞒你说,这差不多是我们最后一点能吃的东西。”凌驹并没有把手收回去,“放心吧,我们没那么多糖可放,这蛋糕差不多是白味的。知道你不喜欢吃甜食。”
这象征性的晚饭后,凌驹又去附近的小溪打了一些水回来。夜幕很快便压得更低了,所有的帐篷都像入睡的动物一般,匍匐在熄灭一切生命迹象的黑暗中。
居香婶婶今晚要赶工帮士兵们缝补衣服,因此将吉儿留给了凌驹照顾,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局促的双人帐篷里因为多塞进了一个小女孩的身躯,更显得捉襟见肘。凌驹耐心地把吉儿哄睡着后,将她裹上薄毛毯,安放在了身体的外侧。
“看来道革将军已经和你达成共识了,计划什么时候开始行动?”看到彦凉钻进帐篷,他小声地询问了一句。
“快了。”彦凉心不在焉地回答,随意地躺倒在自己的位置上。
凌驹索性翻了个身,合紧了外套,叹口气说,“看来能这么安稳睡觉的日子也不剩几天了。”
身旁的青年很快便悄无声息,彦凉却仍旧睡意全无,望着帐篷顶发呆。今天过了他脑子的事物实在太多了,它们还全部死缠烂打地不肯放过他。最奇怪的是,过了这么多年,他都从来没有回想起过凌驹和他在一起时的情景,而这些记忆就像是压箱底的陈年旧物,却在今天突又见了天日,而对方说过的话竟然像那依旧簇新的纹理,依然能够循着那走向,摸索到当初最生动的原貌。
彦凉躺不住了便坐了起来,在身上摸了几下,才想起来烟早就抽完了。没有尼古丁帮助镇定神经,思考会变成令人烦躁的事。
为什么他的目光,就是无法从这些失败者身上移开?留恋于人情温暖的军人失去了他唯一的用处,只能被动地接受弱肉强食的命运。而立志保护人民的王子,最终也身败名裂,被国家倾轧的力量碾成尘埃。如果不能成为所向无敌的强者,坚守最高尚的正义,抱持最美丽的愿望,只不过是给自己墓碑旁边增添了几个花圈作了装饰而已。
彦凉大概比凌驹或者俊流都更早,意识到过自己的渺小。
他有足够的经验认为这些少年幼稚无知,他们无法正视自己是弱者的事实,还在自欺欺人地编织着梦境,沉湎于无益的感情里,更无法把控即将面对的危险。彦凉幸灾乐祸地认为,有朝一日他们会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并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可是,当俊流在他的面前紧紧抱住了濒死的齐洛,并表示自己愿意和他共赴死亡的时候,彦凉才惊觉自己想错了,那一刻他嘲笑对方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在悖都的近四年时间里,他没有一天忘记过那个场面,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压倒了他,令他心甘情愿认输。
凌驹或许给了他答案。这个停步不前,毫无长进的后辈,其实在他离开的时候,已经独自走出了很远。看见他全神贯注地为吉儿做着每件无聊的小事,俯下男人的身躯,跪在她身旁照顾她,像一捧最卑微的泥土般栽培这株萌芽的花朵。彦凉很不情愿地察觉到这样的事实:他们身上隐藏一种自己无法企及的勇气。
这是他这种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勇气。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自从进了这个起义军大本营后,自己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奇怪。没了香烟做消遣,这个孤独思考的深夜意外地让他多愁善感起来。
夏夜的空气有些粘稠,习惯了悖都夏季的凉爽,已经很久没重温到这种感觉了。他看着凌驹熟睡的侧脸,想着也许不久之后,死亡会带给他同样的静默。
与其再次让你经历战场的摧残,在这样无忧无虑的平和中睡去岂不是无比美好吗?
他不由地靠拢过去,慢慢俯下身。四周的空气安静地快要爆炸,他宽阔的上身覆盖住了熟睡的凌驹,将他圈在怀里,彼此的呼吸已经吹在脸上。接着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触碰对方起伏的胸膛,抚摸到他敞开的衣领处,就在虎口差一点就卡主对方的脖子时,彦凉被迫停了下来,因为他的肘部被一个细微的力量牵制住了。
他侧过头,看见躺在旁边的吉儿正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小手从毛毯中伸了出来,正稳稳拽着他的袖子。
“你……”彦凉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来,“想保护他么?”
随随便便的力量,就能够捏碎这种愿望。
彦凉直起身来,和她四目相接,这是他第一次注视女孩的眼睛。寂静的狭小空间内,仿佛两个沉默的灵魂在进行着心照不宣的对话,没有任何年龄,性别和身份上的隔阂。
女孩光润的大眼睛透过黑暗,还在无所畏惧地盯着他,这种纯真公正的目光几乎带着神性,让任何人都无法轻举妄动。彦凉不自觉地同意了凌驹之前的看法:是他被吉儿所救,是这个脆弱的小天使在一直守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