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君主往事
在路灯的反射下,初夏的雨水不断在玻璃上敲出声响,划出一道道闪光的纹路。这是在贺泽迎来正式停战期后的第四个月。郡蓝沉寂的夜晚再也听不到炮火的交响,人们不用全副武装地穿着衣服鞋子睡觉。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全国上下都感觉盼了十多年的和平已经提前降临,他们加倍谈论着生活中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连一贯愁云密布的首都日报都以积极的措辞报道着和谈的近况。
俊流神情低落地走出国民会总部的会议中心,随着谈判数次进入僵局,他的乐观情绪每一天都在被透支,今天担任军方代表之一的冼空将军更是和悖都的一位官员在圆桌上吵了起来,由于高度紧张地持续工作,焦虑和疲惫让人无法维持克制。
骁易早已打着伞在门口等候,将他一路送进车里,没有让一滴雨水沾湿殿下的衣服。
“今天拖得可真够晚的,我以为你们会在里面过夜呢。”骁易尽量轻松地搭话。接连一个多星期,俊流出来得越来越晚,以前还能伴随黄昏的一抹阳光,最近几次已是暮色四合了。
“明天估计也是这个时候。”
俊流回答得简短,不想再多说哪怕一句话。等车子平稳地停在家门口的时候,他已睡着了。
夏曦园里弥漫着被雨水浸渍出的泥土清香,连虫鸣也暂歇了,宅邸里一片寂静,只有走道上柔和的夜灯还在守候。草草地在浴室冲了个澡之后,俊流换上凉快的睡衣回到房间,他特意轻轻转开门把手,以免惊扰到可能已经入睡的夫人。
趴在桌子上的齐梓听到门开的声音,她一下撑了起来,双眼还是睡意惺忪的。
“不是告诉过你不用等了吗?”俊流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在这个像长辈一般懂得谦让的女性身边,才是他一天最放松的时候。他不用勉强和她交谈,不用猜测对方的心思,更不用费精力哄对方开心,那些和小女孩们打交道的烦恼,俊流都不需要分心处理了,齐梓能够包容他作为丈夫的所有不周到之处。这让他很多时候都觉得,说不定一直被照顾的那个人是自己才对。
“今天又在会议中心呆了一天啊,进展还顺利吗?”
“老样子,互不相让。有时候真觉得他们都是一群小孩,只不过穿着体面制服,坐在高大宽敞的建筑物里,摆弄着国家这个大玩具,吵吵闹闹。”俊流轻声调侃着,嘴角浮现一点无奈的笑。
“真想不到啊,这是从年纪最小的代表口中说出来的话。”
说完,一双柔韧的手便从他的后背滑到肩膀,力道适中地按摩着已经快要生锈的筋骨,这就像是齐梓每日最重要的职责,被她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她的手指像准确按中一个又一个开关,释放出积聚在身体中的疲倦。
“以前,小洛也很喜欢我按他的背。”齐梓像一个回忆着自己孩子的母亲,语气里尽是甜蜜,“我一摸,他会装作很痒,跟我撒娇。”
这让俊流从手里的工作上分了心,开始试图想象那种画面。齐洛即使在自己的面前,也始终带着一些矜持,而和他姐姐一起的时候,是可以完全无所顾忌地亲近的。他从这姐弟两人身上感觉到的羁绊,甚至已经超出亲情之外了。随之而来不平衡感,让俊流脸上的笑最终没能展开来。
“俊流,我想回达鲁非看看小洛,”齐梓没有注意到背对着他的男人的心绪,语气满是落寞,“最近你不在我身边,我就特别想他。”
“等和谈结束以后,我跟你一起去。”俊流说着,草草地将几页零散的纸张装订在一起,塞进文件夹里后,回过头望着齐梓的眼睛,“就这么说定了。”
我是不是脑袋有问题了,因为太想要齐洛,所以潜意识里,才想把他最重要的东西据为己有?……或者,只是一种单纯的爱屋及乌罢了?
俊流平躺在床上,第一次没有在熄灯之后顺利入睡,满身疲惫却又头脑清醒的他,对自己感到了一丝迷惘。
他悄悄转头,看着齐梓在夜晚中的侧脸,这个女人如此乖巧,从不向他要求任何事,就像是从来也不在乎他能否给予。
想到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持续那没完没了的国家大事,他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忘掉这些像线头一般琐碎的情绪。
3
第二天大早,当俊流换好衣服走到楼下的餐厅吃早饭时,很难得的,义征已经提前坐在了桌子旁边,他穿着睡衣,手里拿着当天的报纸,就着庭院透进来的晨光看着。
“俊流,待会吃完饭来我的书房一下。”
始终无言的他在放下餐具后才说了这么一句,俊流虽有些疑惑,还是低声答应了,在他印象中,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和父亲亲近过,他的背影变得越来越生疏起来。
侍女站在一旁等候着收拾桌子,俊流喝着杯子里最后一点热牛奶,目光不觉投到了庭院里。
小时候种下的桑树和香樟如今已经茂密成荫了,就在看似千篇一律的日子里产生了巨大的变化,看着它们的时候,时间明明缓慢得像静止一般。俊流微微眯起眼睛,疑惑着究竟是在哪一天,童年时期仅能仰望的无上权威者,变成了可以被挑战的肉身,并最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战而降。
书房的门敞开着,义征就一动不动坐在中央的皮沙发上,似乎这是一次酝酿许久的谈话。这气氛让俊流有些拘谨,虽然在父亲的面前他没有任何理由紧张,可一想起之前在很多事上产生的争执,对方总是拿一国之君的强势来压人,俊流就难以乐观。
“对不起,爸爸,我可能没法留太久,今天上午的会议会从九点半开始……”他走到他面前,礼貌地提醒到。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就一会儿。”义征示意他坐下,神情和煦地说,“昨晚睡得好吗?你最近工作很辛苦,要注意休息。关于你们遇到的问题,我已经听了国民会的报告,今天我会去见伯恩主席,跟他商量对策,我也会出席最近几场谈判会。”
“这样再好不过了,有您在场,代表们的精神也会好很多。不过,最近的会议强度很大,您每天还要处理那么多国事,不必太勉强。”
“我大部分时间已经退居幕后,只是隔三差五在参加,已经轻松很多了。”义征若有所思地放慢语调,看着俊流镇定的黑眸,感觉他最近突然又成熟了一大步,锋芒就像鸟儿的羽翼一般稳稳地收在了后面。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义征像是从儿子的眼神中得到一种肯定,他稍微坐了起来,语气的改变凸显着接下来几句话的分量,“若和谈能够顺利完成,等局势完全稳定下来之后,我希望把上官家拥有的统治权和兵权,都全部归还给国民会。”
“当然现在说这个未免早了点,但是我希望你尽早知道,毕竟直接关系到你的利益。这意味着除了皇室的名号,我将不能留给你任何东西,这个国家不会属于你,你和普通人也将不再有本质区别。”
“这……”俊流瞪大了眼睛,有点不可置信地盯着父亲的脸,仿佛在确认此番话是否真的出自他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太出乎意料了。您是说,要让贺泽变成真正民主制的国家?这也正是我长久以来的期望!”
“可我一直以为这会被你认为过于幼稚,所以想尽自己的能力完成和平谈判后,再来表达自己的看法,没想到…………”
俊流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有些激动地坐直身体,显得喜出望外。他知道父亲有这个意愿是多么难能可贵,在义征这一代,因为战争的空前蔓延,为了使军队更团结、敏捷地行动,国王所支配的权力是历届最大的,很多人担心在和平到来之后国王也不会交出兵权,而是会进一步巩固统治,把王权延续下去。
“为什么,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呢?”
明明占据着有利于贯彻统治的位置,却选择放弃权力的父亲,连俊流都觉得很难相信。
“有人提醒过我,”义征叹口气,虽是令人难以察觉的轻微,“可笑的是,在参加他葬礼的那天,我才真正开始思考他说过的话。”
俊流沉默了,他显然知道那是谁,不管是对于父亲还是对于自己来说,他都是一个无法被忘怀的存在。
“战争开始后,我熟悉的人也有不少去世了,但他是唯一让我感到有所失去的人,直到现在,隆非的死,每次想起都会让我难以面对。”义征第一次这样直接地表述自己的感情,虽然语调没有起伏,就像是昔日奔涌在胸口的狂澜,已经止水如镜,只留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虽然我从来没有阻止他接近你,但是他好像也没有告诉你过去的事,他没有说过我的坏话,是吧?”
俊流摇了摇头,避开父亲的目光。有时候他有点怕那目光,他甚至觉得父亲早就知道自己和隆非的关系,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看到他的坟墓,就是从那刻起,我觉得累了。”
义征的眼神有点暗淡下去。如今,他还会时不时梦见小时候住在乡下的那段日子,在对方早已撇下一切去了另个国度后,他还在试图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和解。
“或许就如你所说,人们应该停止抱怨和忍受,学会为他们的国家负责,虽然我不认为他们会做得比我好,但至少……不会再有平民的生命被忽视,也不会再有人可以轻易践踏他们。就让他们像孩子一样互相牵引,缓慢地摸索前进吧,我这个惹人讨厌的监护人,也该撒手了。”
“隆非他曾经告诉我……”义征的话似乎触动了他,俊流深吸了口气,把记忆中那个反复咀嚼,虽时隔多年仍回荡不去的声音,一字一句复述出来,“正因为相信父亲你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不会因权力和战争而失心,不管走过多么残酷的路,一定能建立起开明公正的国家,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甘愿做一个称职的战争工具,用他满是鲜血的手来下这个赌注。”
义征的眼神出现了一些闪烁,轻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我去他身边实习的时候,在西北国境上的坎瑟戈壁,那时我作为情报组的一员,跟随他的军队去骆驼谷增援的途中,在那里发生了一场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战斗,当时的打击甚至让我有了逃离军队的念头。现在想起来,真正背负着最沉重压力的人是他,隆非比我坚强太多了。”
俊流不觉握紧拳头,心脏抽痛的感觉伴随记忆的线索蔓延着,他没有将隆非的另一半话告诉父亲。在目睹当时那场屠杀之后,女人、孩子也无一例外惨死在眼前的情景,完全冲垮了俊流在军校中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和荣誉感,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所在的部队强烈的质疑和抵触,到了快精神分裂的地步。
“现在你知道,战场不是逞能的地儿,受不了刺激而发疯的士兵我见过太多了。你在学校学到的东西是正确的,唯一错误的是你还不够成熟。你必须和我一样,忠诚于国家和军队,坚定不移地相信你的父亲。这是他答应我的,我为他的胜利毁掉了自己的人生,作为回报,他会让贺泽恢复过去的安宁和自由,让所有的少年都在无知的玩耍中长大,永远不再碰触枪杆,这是只有他才能履行的责任。”
“听着,俊流。我们为什么会一起走到今天?你觉得是偶然吗?”那次隆非破天荒地陪了他整个晚上,紧紧抱着他失控般持续颤抖的肩膀,把他僵硬的脸转过来,让当时还是少年的俊流只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仿佛仅仅这一次,隆非的表情快要认真到他认不出来的地步。
“我一直以来所痛苦的也是你现在痛苦的,所以我们能相互理解,成为同一阵线上的伙伴。这也正是我喜欢你胜过你父亲的原因。你是义征的儿子真的很好,就请守在他身边,看着他如何实现他所答应我们的事吧。”
俊流抬起头,再一次打量面前这个他从小就尊敬着的男人——就算现在也不曾改变,因为他就是包括自己和隆非在内的很多人的精神支柱。“我很高兴,爸爸。因为隆非和我都没有错,我们坚持到了和平谈判,现在还有了建立民主国家的希望。”
“以前的事我没有借口。”义征不禁把目光转向别处,“或许一开始,你对王权就有着糟糕的印象,是我这个父亲带了个不好的头,伤害到了你。”
“不……”
义征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他看着他似乎有些心疼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说,“俊流,总有一天,上官家只会是个普通的家庭而已,你就这样忘记王子的身份,专心供职于国民会吧,至于以后会否成为一个好的政治家,去领导这个尚还孱弱的民主政府,就靠你自己了。”
“这正是我想走的路!”他激动地说着,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最为释然的微笑,俊流看着父亲的目光充满了无限的崇敬。
“还有,爸爸,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不在乎,真的。”
4
俊流离开之后没多久,骁易便来到了义征的书房,提醒他前往国民会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等我喝完这杯茶吧。”义征并不着急,他刚刚才放下了心上的一个大包袱,正想要多享受一下这轻松的氛围。
骁易却并没有退开,而是缓缓地弯下腰,单膝着地,半跪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您为什么不听属下的劝告,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呢?”他低着头,轻声问到。
义征将视线移到这个毕恭毕敬质问他的属下身上,虽心头不快,却并没有动怒,“我只是做了一个国王有权力做的决定,需要通过你的同意吗?”
“不敢。我是担心一旦放弃了王权,您的安全会受到威胁。”骁易显然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一字一句都毫不避讳,“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现在的时局一点不比往日轻松,国民会里也仍然隐藏着对您不利的人,他们随时都准备旧事重提,将您推上审判席。恕我直言,从这个位子上退下去后,您将没有任何武器自保。”
“不是还有你吗?”义征笑了笑,直视着骁易。与家人相比,这个担任他左右手的男子是另一个层面上离自己最近的人。
“保护您是先王给我的遗命,我自会竭忠尽智地执行。正因为如此,我必须为您考虑这么做的后果……”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答应俊流和齐梓的婚事呢?”义征打断他,语气明显严厉了几分。
被主人突然这么一问,骁易心里微微惊了一下。他噤声片刻,决定坦诚相对,“对不起,是我弄巧成拙了。”
义征满意地支起下巴,轻轻晃动着手里的茶杯,不慌不忙地问,“是你把齐梓的事捅给达鲁非的驻军知道的吧?”
“我始终觉得她有些可疑,若只是留在贺泽就算了,但她却住在了夏曦园,这么久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保险起见,或许不应该容留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外国人呆在殿下身边。”
“你找到证据了吗?”
见他摇了摇头,义征像是也有点受不了他的疑神疑鬼了,叹了口气说,“那就不要背着我做多余的事。之前你要求我把齐洛遣返的建议,我也接纳了,你就不要得寸进尺。俊流从小到大都被监管着,从没交过一个正经的朋友,这让我觉得很亏欠他。”
“属下知错了。”骁易说着便恭顺地完全跪了下来,却也不忘追问到,“不过,您到底为什么会答应殿下和齐梓小姐的婚事呢?”
义征喝了一口红茶,沉默着。他的耳边回响起刚刚从俊流口中所述说的,关于隆非的话语。当年这个倔强地远赴前线的青年,从此以后再无相见。但即便已经去世多年,却从来没有淡出过他的记忆。而今天,他竟然对这个人又有了新的认识,这再次扰动了他的心绪,令他感慨万千,却又无处诉说。
“或许是我的报复吧。”他闭上眼睛,语气里带着少有的欣慰,“我对害我们如此不幸的皇室血脉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