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这是何必?你们都是江南有德望有地位的人,我这位兄弟能得你们收为门生,这当然好,不过,来这里之前,我和他已经约好做兄弟了,而且是不分你我的兄弟,是吧?”周鼎成紧拉着况且的手,一脸诡笑。
“这……”况且明知原本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现在周鼎成居然当真了,要跟他做不分彼此的兄弟。
练达宁、陈慕沙两人一脸愕然,暗道这家伙也太狠了吧,为了字画居然要跟个孩子做兄弟,真是豁出去了。
“前辈如果不嫌弃,咱们结个忘年交就是,至于兄弟实在不敢当。”
“什么敢不敢的,就这么定了?你嫌弃我不成。”周鼎成有些手忙脚乱,他实在是被陈、练二位逼得无路可走了。
“这个……不禀过家父,实在不敢擅自决定的。”况且咬牙挺着,他可不希望跟这种疯癫的人多来往,还要成为什么兄弟。
“就是,况神医那种家教出来的孩子,哪能随便在外面认兄弟。”陈慕沙淡然道。
“周兄,这又何必,你是书院的常客,况且这孩子以后就是书院的学生,不用说,将来也是本府的弟子,咱们都是世交,你以后想和这孩子切磋书画,随时可以,犯不上这般赖皮,倒让后辈见笑了。”练达宁雍然自若的说。
“算你们狠。”周鼎成无计可施,只好对况且说道:“兄弟,我说的字画都是整幅的,可不许给我打埋伏,不然我真疯给你看。见笑?他们谁敢。北京城还没有敢笑话我的哪。”
况且答应了,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那些文人学子都看傻了。
素日里,陈老夫子那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定力非凡,今天偏生第一个抢起门生来。练知府学识文章也是当代大家,对书院学生虽然也亲切,却甚少许可,今天却是下手抢得有些难看。
至于周鼎成,大家倒是不奇怪,这人是十足的疯子,据说有一次在皇宫里誊写诏书,看上皇上用的砚台了,居然舍命偷了出来,后来死活不认。疯癫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况且有什么好?今天他显露的都是字画上的功夫,可无人看出其奥妙来,那幅荷花图根本只是一朵孤零零的荷花,他们看不出有什么神妙的画法,至于书法,他们要是敢在考场上用那种笔法,落选自不待言,恐怕要被老师家长打屁股了,然则为何连陈老夫子都如此青睐?
大家都望着练达宁,希望他能给出解释,至于陈老夫子,他老人家如果不想说话,就是皇上也别想让他开口。
练达宁看着诸生疑问的目光,却转过头去,不是不想解答,而是他也还没琢磨透那些笔法的底蕴,只是觉得这代表了一种新的方向。
练达宁转而向陈老夫子发去疑问的目光。陈老夫子举起双手做爪子状,同时张大了口,并不出声。
练达宁呵呵一笑,点头道:“这事还得去问唐伯虎,可是人家不愿意进你家书院啊。”
“兄弟,我先前一直听说你擅长的是钟王小楷,没想到你对北魏书法也研究得如此深入。”周文宾满脸问号对着况且说。
“我哪里有什么研究,就是当年随家父去过龙门石窟,看到一个碑刻,被吸引住了,就拓下来,没事时就临摹,根本还没入门哪。”况且苦笑道。
“嗯,笔法上是还稚嫩些,那是限于你的年岁,没办法,功力火候不是天才能代替的,非得临池功夫到了才行。”陈慕沙说道。
“咦,老夫子,你不是瞧不起这些雕虫小技吗?怎么还知道这些。”周鼎成诧异了,他还真不知道陈慕沙喜欢书法,至少从未见他练过,更未听他谈论过。
陈慕沙恍若未闻,根本不予作答,气的周鼎成胡子上下动着,却真不敢撒泼。
“老夫子渊深似海,已入道境,哪里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所可窥探。”练达宁笑着排解道。其实也是暗将一军。
“这是练知府的夫子自道吗?”陈慕沙反将一军。
平日里,这三人交情都很好,和睦雍容,今天却头一遭出现了冲突,却是因为一个十五岁的毛头孩子况且。
众人都是满腹疑窦,却又不敢发问,这三人之间不是他们任何人敢于涉足其中的,可是抢夺况且做门生有何意义?
最好猜的是周鼎成,他是书画痴,所求不过是要把况且那种奇怪的画法笔法弄明白,手段虽然不高明,却可以理解。陈、练二人的心思就不是他们所能测度得了的。
陈慕沙看中况且并不在他的书画技能上,他的确瞧不起这些雕虫小技,但况且那种独特的观点和见地却让他惊奇。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为什么能从前人数百年代代因袭的老路上别开生面,那可是流派宗师才有的旷世奇才。
比如说朱熹、王阳明,起码是陈白沙这样的人。这种人几代人数百年才能出现一个,所谓凤毛麟角也。
或许没有人能够看出陈慕沙的心思,他要收况且做弟子,为的是将来让他重振自己这一派理学,与阳明心学分庭抗礼,甚至凌驾其上。练达宁属于阳明学派,自然是他的对手而非同道。
练达宁的想法比他的要浅一些,就是要收一个好门生。犹如酷嗜古玩的收藏家发现了秦砖汉瓦,那是倾家荡产也是要买下的。
对他而言,一个神童,无异于就是无价的古玩。另外,古人做官都喜欢收门生,这和蔡京童贯等人招收义子干儿是一个道理,门生弟子既是自己的爪牙,也是自己的臂膀,而且不用担心他们的忠诚。
门生一旦背叛座师,不管是何缘由,都会被士林所不耻,终生尽毁。没人敢冒这种风险。
他以知府之尊,主持金乡书院的讲坛,就是要找机会把其中的人才尽数纳入麾下。
风波平息,大家重新入座,继续饮酒,只是为首三人都心存芥蒂,无人再谈论况且的书画了。
陈慕沙继续如面壁般沉静,周鼎成则谈些朝堂上的趣闻,练达宁则挥洒自如地谈论士林的风流雅事。
“况兄老弟,恭喜,你今天可算是一夜间名闻苏州了,名传天下也是指日可待。”周文宾在况且耳边小声说道。
周文宾倒是没有嫉妒心,当初他出道也曾造成不小的轰动,虽然没有况且这般火暴,却也是一夜成名。
“兄长是过来之人,当明白个中滋味。”况且苦笑道。
他是真心话,适才见到那三人的交锋,竟有刀光剑影的惊心动魄感,让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个猎物,被三人追逐。
秦失其鹿,我可是人,不是什么鹿啊。他心里反抗道。
酒又过三巡,陈慕沙兀自起身说了句:“夜深了,散了,散了。”说罢,也不管众人,径自走出去。
众人站起,目送陈慕沙出去。
片刻,周鼎成却说道:“继续,谁也别想走。”
又过一巡,练达宁说明早还有案子要审,说句告辞,也起身走了,大家又是起身恭送。
这次周鼎成没发话,却也无人敢走。
“兄弟,你还小,熬不得夜,先回去吧,让文宾送你。”周鼎成看着况且,语气诚恳。
况且如闻大赦,急忙起身向众人作揖告别。
走出去后,外边已有周文宾的家人备好轿子在等着,周文宾挽着况且的手臂一起进了轿子,说句:“况府。”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况且觉得气闷,掀开轿帘,观赏夏夜的街道、房屋。
古时都实行宵禁,只有春节、上元这些节日里,朝廷才会特地下诏金吾不禁,也就是暂时取消宵禁,允许臣民一夜狂欢。
路上遇到巡夜的,有两拨见是周府的灯笼和轿子,放行不误。第三拨却挡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巡捕头子约莫三十出头,显然比周文宾、况且他们老练许多。此人的开场白蛮有意思:诸位公子夜游,定非等闲之辈,可是,苏州府的规定你们不清楚吗?
周文宾大大咧咧说道:“都什么规定,你说来听听。”
巡捕头子也不客气,说道:“亥时出行,当由府衙特许方可通行,无通行令者,本巡有权羁押拘役,这可是大明戒律。”
况且正欲开口,被周文宾挡住了。周文宾嘿嘿一笑,说道:“我这就跟你走,我们一道去见知府练大人岂不更好?”
况且还是忍不住了,轻声说道:“文宾,我看还是给他二两银子算了。”
周文宾哈哈笑道:“此言差矣,好戏还在后头。”
况且对那巡捕头子说:“你可知,今晚我们是和苏州知府练大人在一起聚会的。”
巡捕头子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说道:“诸位可是刚从得月楼出来?”
“正是!”周文宾大叫一声,吓得几个小巡捕哆嗦了一下。
“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鄙人有眼不识泰山。”巡捕头子肚子里还有点墨水,赶紧上来跟周文宾打躬作揖。
又道:“今日晚间,练大人还真是特别交代小人的,若夜巡遇到一位姓况的公子,一定要保驾护航!不得骚扰!”
周文宾说:“正好呀,我们也不回去了,这就跟你走,去见见你们的练大人,要不要给我们戴上枷锁?”
巡捕头子连声诺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周文宾又说:“既不去见练大人,又不放行,你这是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