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曾是他的学生,无耻果真是一脉相承。
赵寰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道:“身为大宋人,都当为大宋的河山出一份力,汪少傅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人话。不过,汪少傅,你不抗金,劝说皇室南下,丢弃大宋的北边江山。你觉着,这可是在为大宋江山出力?”
汪伯彦气得一拂衣袖,轻蔑地道:“柔福帝姬说得倒轻巧,守,如何守,拿什么守?若是能用嘴皮子守住,倒好了!真是妇人之见!”
赵寰平静地道:“宗泽将军能守住,宗泽将军去世之后,还有他手底下的将士,比如岳飞,另外还有韩世忠,刘光世。张俊虽心胸狭窄容不得人,又贪图富贵,他打仗却不错。把他们四人放在京东西一线,举大宋上下之力支持,完颜氏能打得你们像是丧家犬一样,到处逃窜?汪伯彦,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你找什么借口呢?你杀了欧阳澈,只因他骂赵构不配为帝,你看,你就是畜生,贪图荣华富贵的畜生。”
她抬手一指,“汪伯彦,你看看眼前,你所站之地,是曾经辽国的皇宫。我,如今坐在这里。”
汪伯彦受了奇耻大辱,气得发抖,神色阴毒狠狠盯着赵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就算气得半死,也只能咬牙死忍。
赵寰拔高了些声音,清脆地道:“汪伯彦、你为何不死,不为大宋捐躯明志呢,最该死的,不是你么?”
汪伯彦猛地抬头看向赵寰,他颤巍巍指着她,老泪纵横道:“老臣奉旨前来迎接帝姬娘娘们归家,却受帝姬这般侮辱,老臣对不住官家,实在是有辱使命啊!先前朝廷上都说,帝姬弑父弑兄,早有异心。老臣还不肯相信,帝姬身为赵氏皇族,怎能列祖列宗,做出与金人一般的事情,分裂大宋疆土。莫非,帝姬果真想要拥兵自立为王么?”
赵寰不理会汪伯彦的哭诉,更没顺着他的话走,亦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继续追问道:“最该死的,不是你么?汪少傅,你还没回答我这句话呢。”
汪伯彦又要继续哭,赵寰扬声打断了他:“汪伯彦,你极力阻拦武将抗金,与金人摇尾乞怜。前面两位主子没了,马上转头新主子,争抢功劳。你且说说看,你是不是该死?你的十策,可敢在朗朗乾坤下,当着北地无数百姓的面,当着从金兵手中,死里逃生所有人的面,再说一遍!”
汪伯彦以前的好辩才,在赵寰面前没了发挥的余地。在朝堂上,与他不对付的官员比比皆是。赵构也因着他丢失了扬州,早已对他心生不满。
这次若是办不好差使,回去之后,不但会被政敌趁机落井下石,赵构也会迁怒于他。
一时间,汪伯彦又急又怒,手脚不受控制发软,眼前一黑,一头栽到在地,直接晕了过去。
这就受不住了?赵寰斜了眼瘫倒在地的汪伯彦,抬手揉了揉眉心。
在赵构的身边,如汪伯彦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能成功,皆是因着他的建议,恰好投了上意。
不过短短时日,汪伯彦就能赶到燕京,看来,赵构早就做好了准备。
若是赵寰能被劝回去,他就能不费吹飞之力接手北地。
若是她要反抗,只要赵构稍微授意,就会有无数贪图权势的人扑上去,争先恐后出谋划策来对付她,岂止是下三滥的荡.妇羞辱。
对金人的铁蹄,他们只敢下跪求饶。对着赵寰,却不一样了。
因为她是女人,是帝姬。
他们可是男人,是正统啊!
赵寰让周男儿与许春信叫人来,将汪伯彦带下去:“让他们在燕京城外扎营帐,别住在城里,脏。”
周男儿当年在宫里当差时,就听过汪伯彦的大名,恨恨道:“二十一娘,他可恶得很,宗将军他们要抗金,就是他在一旁敬献谗言,劝昏德公南逃。不如,干脆杀了他了事!”
许春信也跟着点头附和,赵寰淡淡道:“他的狗命,且先留着吧,无妨。既然他大张旗鼓来了,许多人都已经看到,我总不能拦着。春耕就快结束了,先给他们去信,愿意离开的,我绝对不拦着。对了,等下九嫂嫂她们回来了,你让她们来我这里一趟。乔贵妃,十二嫂嫂神佑佛佑等都叫来。”
两人愣了下,去叫了人来将汪伯彦带下去。许春信见赵寰仍然坐在那里,微蹙着眉,一动未动。她迟疑了下,上前坚定地道:“二十一娘,我要留下,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
周男儿紧接着道:“我也不走!二十一娘,她们都不会离开,你别担心。”
赵寰笑了起来,温和地道:“你们能留下来,我当然欢迎。不过,我不是担心这个,你们先去忙吧,我没事。”
周男儿见赵寰手边的水已经凉了,给赵寰换了热水之后,方与许春信一起走出大殿,朝后院走去。她见周围无人,低声道:“我心里总觉着不得劲,这次,估计有好些人会离开。”
许春信耷拉下肩膀,愁眉苦脸道:“可不是,这人心啊,谁能预料得到。以前在金贼手里吧,人都被当做奴隶,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都快活不下去了。二十一娘带着大家反,他们为了活命,也就反了。眼下逃了出来,二十一娘就占了这么点地,实力哪能与南边比,也给不了他们几个大钱。南边,那才是天底下人认定的正统。他们回去了,官升两级,娶个年轻的娘子,生儿育女,过上安稳富裕的日子。这两相比较,总有人会动心。”
周男儿叹道:“二十一娘聪明,哪能拦着他们。强行留下,以后就是祸患,干脆允了他们离开,也能落个好。”
许春信望着眼前院子的大门,里面隐隐的读书声传出来,她脚步微顿,道:“你说,刑娘子她们可会离开?还有大娘子二娘子,她们是赵构的妻女,回去之后,可不用再辛苦,只等着享福了。”
周男儿郁闷不已,生气地道:“若真是如此,她们就是丧了良心!”
许春信沉默一会,一时也没什么办法,低声道:“别说了,仔细给二十一娘添乱。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使,无愧于心就好。”
*
天气一天天变暖,邢秉懿与郑氏成日忙着记账,理户帖,分发种子与粪肥,还得一遍遍回答百姓们的问题。
一天忙下来,累得不可开交,嗓子都快冒烟。
郑氏坐在案几前,点着面前的户帖,仔细核对。她看到一张户帖上的墨汁晕染开,名字被糊住了。她辨认了一会,拿起递到邢秉懿面前,问道:“这张户帖,你可有印象?”
户帖上记录着一家的户主,年龄,人口之间的亲属关系,家产田产,以及长相特征。
两人身边就算有人帮忙,户贴太过重要,还是得亲自过眼。
邢秉懿接过看了一遍,她也没认出来。再问身边录入的人,他们皆答不清楚。
郑氏皱起了眉,抱怨道:“可得麻烦了,得照着住址,再重新去问一遍。”
往户帖上录名的,见是自己出了差错,忙接了过去,道:“郑娘子,这是我的过失,我先拿着,等到忙完后,亲自去跑一趟,保管改好。”
“也只得这样了。”郑氏将户帖交给他,板着脸道:“以后可要仔细些,户帖等于是赋税,银钱,绝不能马虎了事。”
那人忙一一应下,邢秉懿在一旁没有做声,心里却不那么舒服。
赵寰将此事交给了她,由她主使。郑氏给她做副手,却经常在旁边发号施令。
郑氏瞧着天已经转暗,手脚麻利将户帖装好,对邢秉懿说道:“先前周男儿来了,说是二十一娘找我们有事。我们赶快些回去,别让二十一娘等着。”
邢秉懿哑着嗓子道:“忙到如今,我实在口渴了,得先喝口水。二十一娘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会责怪我们。”
郑氏嗔怪道:“瞧你这话,好似我在越俎代庖,出言怪罪了你一样。喏,”她提壶倒了碗茶汤递过去,“这碗茶,我亲自给你赔罪,你可大人大量,别与我置气。”
邢秉懿望着递到面前的茶碗,接吧,总觉着堵得慌。不接吧,显得她小家子气。
左右都不舒服,邢秉懿到底接过茶碗,勉强喝了口便放下了。
郑氏见邢秉懿一言不发,伸手拿过了放在案几上的户帖,笑着道:“这户帖一天比一天多,不管再晚,二十一娘拿到手后,都得仔细看过,真是比我们还要辛苦。”
邢秉懿干干说了句可不是:“二十一娘向来辛苦,能者多劳。”
郑氏呵呵笑,道:“我最听不得能者多劳这句话,能者好似就必须该辛苦,其他蠢人就天生该躲懒。我觉着啊,这能者,该做的是,蠢人不能做的事情。蠢人得有自觉,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这句话说得很有理,邢秉懿如何都挑不出毛病。可她此时听起来,很是刺耳。
这段时日,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在康王府里,管家理事时的辛苦。不是身体上的辛苦,而是说不出的疲惫。
进了宫殿大门,廊檐下已经点起了灯笼。不知从何处斜伸出来的杏花,花谢了,青石地面上铺满粉嫩的花瓣,在氤氲的灯光下摇曳。放眼放去,满是春日的美好。
邢秉懿脚步微顿,凝望着杏花,久久不忍踩上去。
郑氏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道:“金明池里种了好些奇花异草,以前各种花开花谢,我从未仔细瞧过。说起来也不怕刑娘子笑话,我自幼家贫,看到金明池的花草,总在算着能价值几钱。刑娘子可是在心疼落花?”
邢秉懿抬头看了郑氏一眼,毫不犹豫踏了上去,道:“万物皆有灵,我向来喜欢花花草草。倒不是心疼落花,我是在感叹,这一忙,春日倏忽就过了。”
郑氏道:“忙才好呢,只不能忙中出错。二十一娘累得很,我们得打起精神,别给她添麻烦。”
邢秉懿头一阵阵跳着疼,到了大殿前,她将户帖交给郑氏,道:“劳烦郑娘子拿去交给二十一娘,我先回屋去洗漱一下再过来。”
郑氏接过户帖,忙关心地道:“我瞧着你是累得慌,且回去吧,我会与二十一娘说。”
邢秉懿勉强挤出一丝笑,转身往后院走去。夹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不觉着害怕,难得安静下来,她终于能长长喘一口气了。
院子里除了她之外,还住了赵青鸾,腿伤未愈,还在屋子里养着。
一进院子,刑秉懿就闻到了飘散出来的药味。她见赵青鸾屋子亮着灯,走上前掀开门帘,探头进去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赵青鸾动了动腿,答了句还好,诧异地道:“她们都去二十一娘那里了,九嫂嫂怎地还在?”
邢秉懿道:“我回来洗漱一下,等下就去。”她迟疑了下,问道:“你怎地没去?”
赵青鸾指了指腿,道:“我腿不方便,二十一娘不忍让我折腾,先前来了一趟,将事情跟我说了一遍。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反正我当即就回绝了。”
邢秉懿微微拧眉,问道:“究竟是何事?”
赵青鸾满不在乎道:“南边来了人,说要迎帝姬娘娘,还有以前那些工匠官员回去。”
邢秉懿愣住,脱口而出问道:“你如何回的?”
赵青鸾冷笑道:“当然是不回,被卖了一次,还得巴巴送回去,再被赵构卖一次不成!”
邢秉懿怔楞了下,道:“那也是。你好生歇着吧,大家都在等着,我得赶紧去了。”
回屋用凉水洗漱了下,邢秉懿清醒了不少。出了门,夜风吹来,她不由得拢紧了衣衫,暗自淬了声。
北地春日的风,恁地烦人,都快入夏了,还是凉嗖嗖地,令人烦躁。
邢秉懿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记得当年被送入金兵营寨,也是在春日。
金兵围城,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城里的百姓缺乏柴烧,冻死无数。
艮山的珍稀树木,亭台楼阁,被百姓们全部砍掉拆走。
因为拥挤,争抢,百姓再次死伤惨重。此时,死人再寻常不过,无人关心。
城里不但缺柴,还缺粮食,死掉的人,或者活着的人,他们的肉被人拿去贩卖,趁机敛财。
而她们这些女人,踏进了坠入十八层地狱之路。邢秉懿已经不记得,她究竟是如何走到了大都。
兴许太过悲惨,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只恍惚记得,周围到处都是哭声。呼吸间,永远充斥着脏臭,以及腐烂的气息。
邢秉懿抬手抚上小腹,这里总是不时下坠,隐隐做痛。她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大殿,闭上眼,深深颤栗。
好累啊!
赵寰等到邢秉懿进屋,见她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关心问道:“九嫂嫂可是身子不舒服?”
屋子里已坐满了人,这时都朝她看了过来。邢秉懿赶紧坐下,答道:“还好,我没事。对不住,我来迟了,让大家都等着我。”
赵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让周男儿给她上了热茶,扬声说了汪伯彦来的事情。
屋内众人听了,神色各异,彼此之间看了看,一时都没人开口说话。
赵寰神色如常,笑着道:“眼下北地,包括燕京的情形,大家都清楚不过,随时会起战乱。不只是金人,还有虎视眈眈的西夏,以及在更北之地的鞑靼部。其中的黑鞑靼逐渐崛起,亦不容小觑。一旦战起,北地就首当其冲,被卷入战乱之中。南边有北地挡着,只要他们不做死,就可以太太平平。你们回去之后,比留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安稳。我经常说一句话,大家能活着,真的很不容易。这辈子还长,以后更得好好活着。你们知道我的性情,只会尊重你们的选择,绝对不会责怪。”
大家都怔怔看着赵寰,屋内鸦雀无声。
赵寰温和地道:“此事重大,你们先回去好生考虑。等考虑好之后,来跟我说一声就是。”
大家纷纷起身离开,赵神佑咚咚跑到赵寰面前,胖了些的短胳膊搂着她,小脸绷紧,严肃地道:“姑母,我不走。”
赵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写字,别与三十三娘一起淘气。”
赵金铃跟在赵神佑身后,见状脖子一缩,飞快说了句我可不走,生怕赵寰抽查她的功课,拉着赵神佑一溜烟儿跑了。
赵寰望着空下来的大殿,手指一下下曲起,又张开,不断练习着灵活性。
有多少人会走,又有哪些人会留下呢?
赵寰摇摇头,将此事暂时抛之脑后。铺开案几上写完的信,再次读了一遍,折好放进信封里。
提笔在信封上,工整写下虞彬甫启。看着信封上的名字,赵寰嘴角上扬,缓缓笑了。
去留随意,她是缺人,大宋却从不缺有识,又有志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