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认真答道:“信仰。人总要相信一些东西,不然就没了制衡。”
清空不懂,听得一头雾水。寒寂依然一动不动,双手合十,半闭着眼睛站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念经。
赵寰对着赵瑚儿她们道:“虽说寺庙毁了,先前我们上山时,所见之处的风景极美。趁着外面日头好,你们出去逛一逛吧,我还有些不懂之处,要向大师请教。”
她看向清空,微笑道:“小师父,可劳烦你,领着她们到处走一走?”
寒寂终于停下了念经,睁开眼,对清空道:“去吧,别淘气,领着施主们去了危险之处。”
清空脆生生应了,很是小大人模样走在前,道:“诸位女施主,跟我来吧。”
赵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对寒寂道:“大师将小师父教得极好。”
寒寂道:“清空的父母在他生出没几月时,死于当年黄河决堤的瘟疫,他命大活了下来。贫僧怜惜他,就由着他的性子去,未曾多加管束。”
“大师慈悲。”赵寰颔首夸赞,很是随意问道:“大师可知,当年下令凿开黄河堤岸的罪人杜充,已经被愤怒的大宋百姓千刀万剐了?”
寒寂神色庄重,双手合十诵了声阿弥陀佛。
赵寰觑着寒寂的神色,点点头,道:“原来大师已经得知,大师的消息真够灵通。”
寒寂愣了下,与清空那般,清亮的双眸里,懊恼闪过。
赵寰看得想笑,怪不得寒寂一直垂着头。估计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撒谎,七情六欲全部写在了脸上。
有其师必有其徒,师徒俩如出一辙的纯粹。
赵寰在蒲团上随意坐下来,将另一只蒲团踢到寒寂面前,道:“大师也坐吧,不用客气。”
寒寂瞄了眼反客为主的赵寰,不情不愿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嘀咕道:“寒寂,贫僧法号寒寂,不敢称大师。”
赵寰爽快说了声好,“寒寂师父,请问你在华严寺多少年了?”
寒寂一下抬起头,警惕地望着赵寰,道:“赵施主问这句话,所为何意?”
赵寰迎着寒寂的视线,面色从容。倒是他一下反应过来,眼里后悔闪过。
“寒寂师父乃是至诚至信之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赵寰煞有介事点着头,再次夸赞。
寒寂紧抿着薄唇,很是倔强地不搭话。
赵寰笑起来,道:“先前我从大殿一路过来,包括地藏王菩萨殿,没见着铁铸佛,以及铁铸人的影子。华严寺身为古刹,实在是不应该啊。”
寒寂脸色变了变,眨动着眼皮,仿佛又陷入了挣扎。
华严寺建得早,大宋以前风行铁铸佛与铁铸人。后来,辽国的寺庙受其影响,也多了许多精美地铁铸佛与铁铸人。
赵寰没去香火鼎盛的天宁寺,因其是先前的魏王,后被推举为天锡帝的耶律淳所修。耶律淳到辽国快灭亡时,还不惜举其国力,不计代价全部用铜所铸。
如今天宁寺依然完好,金人未曾损坏,赵寰肯定深知其究竟。
佛门源源不断的香火银子,金人也眼馋得很啊!
赵寰不紧不慢地道:“看来寒寂师父很是为难,你在考虑,究竟是为了护着这些铁铸佛撒谎,违了你出家人的品性。还是干脆闭嘴不言,以自己的命护着这些铁铸佛。先前寒寂师父现身,就打着了以身赴死的想法,故将清空的身世托出,不外乎是为了我们看在同为大宋人的情况下,饶了他一命。”
寒寂心底的想法被戳穿,不见惊慌,反而松了口气,挺直脊背,一下变得庄严而肃穆,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
赵寰凝视着寒寂,平静地道:“先前,我曾对清空言,我不是来上香,我是为了心里的约束与信仰。不管是寺庙还是道观,哪怕是破土地庙,我都拜。”
寒寂清亮如雨后晴空的眼神,回望着赵寰,坦然道:“赵施主,你已知晓贫僧的心意与打算,何须再多言?”
赵寰微笑道:“因为我从不会放弃,比起求菩萨,我更愿意自己先去拼一拼。”
寒寂顿了下,又闭嘴不再说话了。
赵寰也不理会寒寂的态度,细细道:“我从金人的浣衣院一路到了燕京,入目之处,看到的皆是满目疮痍。如今正值春耕,肥沃的土地荒废在那里,无人耕种。我打算给百姓一些种子,让他们多少种一些地,等到秋收时,总能有些收成。我收取一部分,给他们留些活命的口粮。”
寒寂讶异地看向赵寰,她一本正经问道:“是不是比起只念经求佛,要更能普度众生?”
“别说来世,往生极乐。”赵寰见寒寂欲张嘴说话,径直打断了他:“上苍有好生之德,佛不舍杀生,连蝼蚁命都舍不得伤。佛还说因果报应,劝人向善。人世间也有些道理,寒寂师父不如听一听。比如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寒寂师父去随便寻个燕京的百姓,问他们是愿意拼命活着,还是干脆一死,求得来世不遭罪。”
寒寂脸一白,道:“赵施主好口才,贫僧辩驳不过,甘拜下风。赵施主有自己的道理,贫僧亦有自己的道理。己所欲,勿施于人。贫僧是佛门弟子,实难见到生灵涂炭,再起杀戮。阿弥陀佛。”
先前赵寰的话,被寒寂还了回来。她神色不变,眼里渐渐浮起了笑意,道:“寒寂师父也好口才,以前应当经常与人辩经。不过寒寂师父,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二。”
寒寂身子动了动,防备地道:“赵施主请说。”
赵寰道:“不知寒寂师父可曾听说,以前在汴京皇宫当差的宫女,在年老或者生了重病之后,会出宫去开圣寺,妙法广福寺等尼姑庵养治。说来也奇怪,前去到这些地方的宫女,近□□成都很快没了命。直到神宗时,周王的乳母岐国贤寿夫人朱夫人生了病,前去开圣寺养着,神宗令太医随着前去替她诊脉医治。朱夫人年逾百岁,竟然能神奇痊愈回了宫,着实令人称奇。前面那么多的宫女,可都没能活下来呢。朝廷也为了去世的宫女,付给了尼姑庵大笔的丧葬银。户部就开始琢磨,开始想办法。后来,宫女前去尼姑庵,太医会跟着前去诊治,变成了定例。按照宫女的生死数,对太医进行赏罚。自此以后,活下来的宫女大大增加。”
寒寂叹息一声,低头开始诵经。
赵寰问道:“寒寂师父,对于谋财害命的佛门弟子,你们一般都如何处置?”
寒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无论是尼姑还是僧侣,皆是佛门子弟。佛门中亦有坏人,不能因着他们做了坏事,就不承认他们的身份。
赵寰的问题,环环相扣。前面他以不忍见到杀戮推脱,佛门弟子谋财害命,莫非就能置身事外?
寒寂万万不敢妄言,如若这般,佛门子弟的势力,会大得令人忌惮。
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以及唐武宗与后周世宗,都曾灭过佛法,烧毁佛教典籍,惨遭镇压。
若是让他们偿命,那他坚持的不杀生灵,岂不成了谎话?
赵寰视线一瞬不瞬,紧盯着寒寂,道:“寒寂师父是辽国人,要护着你的国,你的菩萨。但你的菩萨,你的国,不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护法。对于作恶的人,我以为,要让他们永远不能作恶。佛讲究轮回,因果报应,让他们去十八层地狱反省,才是他们该得的归宿。”
寒寂肩膀一下塌了下来,再没了先前的自在。
赵寰从头到尾,目标明确。说话轻柔细语,言笑晏晏间,先礼后兵。礼之后,她不是要杀他,而会灭了他的佛。
寒寂双手合十,飞快地念着经。地藏殿阴森寒冷,细汗却从他阴郁的眉眼间滑落。
赵寰也不急,抬头望着头顶的屋脊,随口道:“先前我许了愿,是杀退金人。让地里的庄稼到了秋收时,能不被金人前来抢夺走。在佛前许杀生的愿,不知菩萨会不会怪罪。”
寒寂停下念经,眼眸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怒意,生硬地道:“我都给你!以后,你莫再来了!”
赵寰朝他展颜一笑,道:“先前,清空问我,可是要杀他。我当时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很难过。”
寒寂怔住,怒意散去,变成了悲悯与怅然。
赵寰脸上的笑淡了下去,道:“不过四五岁的稚童,无论他是辽国人,还是大宋人,都不该从小就就担心着会被杀掉。乱世的百姓性命,比蜉蝣还不如。”
寒寂惟余长长太息,站起身道:“赵施主,且随贫僧前来。”
赵寰起身,跟着寒寂往殿外走去。太阳照佛在身上,天高云淡,空气清冽得令人沉醉。
清空小小的身影,从墙角闪出来,他脸颊红扑扑,看似很高兴,不时自顾自地笑。
寒寂朝他招了招手,问道:“怎地就你一人,其他施主呢?”
清空蹦蹦跳跳朝寒寂跑来,笑嘻嘻道:“她们去赶车马了,说是天色已晚,要赶紧装车。师父,装什么车呀?”
寒寂霎时气恼地看向赵寰,见她神色从容,悻悻转开头,对清空道:“快回屋去洗一洗,别着凉了。”
清空胡乱朝赵寰合手见礼,蹬蹬瞪跑开了。
赵寰望着寒寂气鼓鼓地背影,缓缓道:“清空先前的问题,我想答一答,劳烦寒寂师父转交给他听。”
寒寂虽然生气,还是很守礼地克制了,干巴巴道:“赵施主请说。”
赵寰道:“待天下一统,皆是华夏儿女,不再分辽国,大宋。千万万万如清空那般的稚童,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会死于他国人之手。”
寒寂脚步一顿,猛然回头望着赵寰,神色隐隐动容。
赵寰颔首见礼,十分诚恳地道:“寒寂师父消息灵通,请问寒寂师父,可认识辽国的铸铁工匠?”
寒寂脸上的神色,迅速一僵,回转头,闷声不响朝前冲。
来了,又来了,这个女人,实在是得寸进尺!
赵寰抬腿跟上,闲闲道:“燕京之地,多为辽国的百姓。唉,我这种子,给他们种了也就种了。就怕到了秋日,他们也吃不到嘴里去啊!”
寒寂的脚步慢了下来,僵直的背影,渐渐舒展。
赵寰抿嘴一笑,继续道:“寒寂师父,请问你俗家姓甚啊?”
寒寂脑子嗡地一声,悔得几乎都快哭了。他就不该操心清空而露面,以她的胸襟,还不至于杀了什么都不懂的稚童。
赵寰笑出了声,声音轻快,问道:“寒寂师父,你帮我多召集一些燕京之地的百姓出来吧。春耕开始了,要很多人下地耕种呢。”
寒寂紧拽着僧袍,很快加紧了步伐,几乎小跑了起来。
赵寰看着寒寂悲愤的身影,哈哈笑道:“你是跑不掉的,我还打算请你兼做天宁寺住持呢。”
敢情先前还想错了,不但金人盯着天宁寺的香火银,这个女人也不会放过!
要了铁去打造兵器不说,还要铸铁的工匠。工匠给她,估计下一步就是铁矿。吆喝百姓出来种地,给她准备粮食,再加上天宁寺源源不断的银钱。
寒寂气得低头往前疾奔,再也绷不住,不停念叨道:“太过分了,每句话都是陷阱,步步为营,哪有人能招架得住。欺负人,实在太欺负人了.......”
第50章
赵寰跟着寒寂来到了一处废弃倒塌的殿宇处, 他指着前面长满了枯草的瓦砾断檐,闷闷不乐道:“就埋在里面,你们自己去清理吧。”
殿宇不算宽敞, 赵寰走近, 捡了棍子拨弄开杂物, 底下露出了生锈的铁身。她放下棍子,问道:“只得这些吗?”
寒寂差点没跳起来,愤愤不平道:“只得这些?赵施主口气恁大!藏起来难于登天, 贫僧费劲心思, 才堪堪逃过了金兵的搜索。”
赵寰煞有其事点头,道:“金兵打定心思前来抢夺,要藏住铁铸佛的确很难。我猜猜啊, 寒寂师父是如何在金兵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她拧眉思索,半晌都没出声。寒寂不由得掀起眼皮看过去, 迎上她含笑的目光, 他眼里的那点得意立刻退去,警惕地退了一步。
赵寰忍着笑,装作苦苦思索之后, 勉强答了出来,道:“首先呢, 是金兵没甚见识, 他们被更值钱的金子, 铜器,各种佛器典籍冲昏了头, 忙着抢这些,一时没顾上铁铸像。”
寒寂装作若无其事, 却伸长耳朵听得很是认真。
赵寰觑着寒寂的模样,心里有了数,继续说了下去:“其次,大约是寒寂师父不但消息灵通,还聪明绝顶。得知金兵要来,提前将铁铸像等搬到了这间殿里。金兵放火,你也跟着放火,乱起来,金兵就更分不清楚了。殿宇被烧得垮塌,铁铸像就被埋在了废墟中。这些年一直不太平,无人修殿宇,你们也没动,故而掩藏得很好。金人就算来八次十次,谁也不会去翻一间废殿。”
寒寂飞快瞄了赵寰一眼,道:“赵施主也很聪慧,比贫僧聪慧。”
赵寰唔了声,点头道:“我也这般认为。”
寒寂呆了呆,难以置信看着她,万万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自己夸自己。
赵寰灿然一笑,道:“寒寂师父,你既然知道我聪慧,就别隐藏了,你藏不住的。天色已不早,你唤些汉子来,帮着收拾一下,将铁铸佛运走,不要耽误了你的晚课。”
寒寂紧绷着脸,直直瞪着赵寰,在她的悠闲自得中败下阵来。一个急转身,气鼓鼓走了。
不一会,跟着寒寂来了约莫十余个身强体壮的和尚。赵寰朝他们颔首见礼,温和地道:“劳烦诸位师父了。”
寒寂见到礼数周全的赵寰,悻悻别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