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拒绝
满室寂静,只有风吹过窗子轻轻的簌簌声。
黎观月不想再问类似这样的奏折还有多少,她只觉得疲倦极了,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想要立刻离开这里,回到她的长公主府去。
她放下那本奏折,咽下满腔难受,淡淡道:“引水一事你暂时先放一放吧,我还要查明一些事情。”
她顿了顿,想到那本奏章,又补充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派人先检查一下沿途渠道而已,你若是信不过,就派自己的人去,把消息告诉我就好。”
黎重岩猛地抬头看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道:“阿姐……你别这样和我说话,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怎么做我都没意见的……”他的尾音里甚至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哭腔。
而黎观月此时只觉得看着就心烦意乱,她根本不想再琢磨黎重岩心思,只是道:“陛下自己决断吧,观月不敢僭越。”
说着便行礼要走,而此时,恰好门扉被叩响两声“笃笃——”,赵禄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陛下、长公主殿下,午膳已备好了。”
黎重岩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他从御桌后快步走了出来,三两步就拦在黎观月身前,用手拉着她的衣衫,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和讨好地说:
“阿姐!先留下来用完午膳再走好不好,我吩咐御膳房做了你最喜欢的糖蒸酥酪,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吃的!”
阿姐刚才分明是被自己伤到了,流露出那么伤心欲绝又脆弱的表情,黎重岩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悔恨,恨不得将当时鬼使神差的自己打一巴掌,阿姐虽然有时强势,会越过他直接处理政务,可黎重岩心里清楚,她是绝不会有私心的。
自己这么提防,是个人都会难受,更别说是处处护着他、为他殚精竭虑的阿姐了,他再怎么孩子心性,都知道绝对不能就这么让阿姐走了,至少要留住她用完午膳,再好好道个歉,阿姐从小就惯着他,这次也一定会原谅他的!
可惜,事情并不像黎重岩想的那样顺利,黎观月听了他留她用膳的话,脑海里却想起了前世。
那是距离她被指为“谋逆”、不是真正的长公主的前两个月,她进宫来找黎重岩议事,临近午膳时想要留下与他好好谈谈,她不想与弟弟之间闹得太僵。
但黎重岩却直接拒绝了她,只是道自己没胃口,不想用午膳,对她欲言又止的眼神视而不见,将她一腔服软的心思都堵在了口边,她只好将那些话都吞了回去,烈阳下悻悻地回了长公主府。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那天黎重岩拒绝她根本不是什么没胃口,而是因为那天正是他与所谓的“亲姐姐”南瑜相认的日子。
御膳房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可不是为她。就在黎观月走后,他与南瑜共同享用了那顿“认亲宴”,并在那场午膳上,初步定下了如何悄无声息地扳倒她的计谋!
直到黎观月死在山洪中,他也再没有和她共用过膳。
思及此,黎观月只觉得心头一阵阵泛恶心,她抑制住自己不要脱口而出什么恶言,轻飘飘地看了黎重岩一眼,道:“陛下自己用膳吧,我今日身子不适,没什么胃口。”
推门,她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黎重岩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刚才黎观月袖口划走的触感,他想起刚才阿姐向他瞥来的那一眼,觉得浑身发冷,那一眼里包含的失望、冷漠、悲伤,是他从未见过的。
……
黎观月独自走在宫道上,自从经历过前世双腿残废、如废人般在轮椅上坐了两年后,重生回来还有健康双腿的她就再也喜欢不起来乘坐轿辇。兰芝被她打发先回了长公主府,而她独自一人行走在这所她长到少女时才搬离的宫殿。
皇宫,皇权的象征,重重宫殿无不是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美轮美奂,是天下人都心向往之的权力之巅,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那些巍峨宫阙、血色朱墙里的景色并不比外面美好多少,诡谲心计、兵不血刃才是常态。
多少在权谋之争中被吞噬的初心、真心,都埋葬在了这些红墙金瓦下,化作青史上的一声叹息。
她的思绪正漫游着,忽然,一道略带诧异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长公主殿下?”
黎观月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如点漆般黑的眼眸,来人暮春时分仍披着一件玄色暗银纹的大氅,却不减身形清瘦,他容颜苍白,透着几分病态孱弱,挑着一边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应娄,曾经在东宫时教习黎重岩的太子少傅,如今官至礼部尚书。
黎观月看着他,唇边的笑意慢慢隐去,眼前的人别看体弱,走两步咳三声的样子,实际上却命大的很,是她的心头大患。
“听闻公主前几日坠马受了惊,可无大碍了?”应娄先开口,笑眯眯的样子加上关心的口吻,听起来还蛮真诚。
可黎观月和他交手多年,那里会相信他真的在关心自己,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道:“坠马是真,受惊就不一定了,毕竟本公主的身子还是要比应大人好那么一些。”
应娄脸色未变,慢慢道:“公主无事就好,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放心,毕竟您把持着大越的朝政,没了您,陛下、吾等大臣、还有大越的黎民百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的眼睛盯着黎观月,轻笑道:“您太重要了,吾等真不敢掉以轻心,是吧?”
“对了。”他突然看向黎观月身后来时路,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您刚见了陛下是吧,怎么没用午膳?不会是与陛下闹了小意见吧。”
黎观月看着他一人在那里自说自话,眼神冷冷的,她笑着,漫不经心道:“应大人,那道奏折是你送到御书房的吧?或者还有……我猜,引水一事也是你劝崧泽郡郡守在朝堂上禀报的吧。”
应娄挑眉,脸上的笑更大了,他的眼神里流露出赞赏,甚至点点头,道:“殿下真是聪明。”
见他承认,黎观月脸上的笑一寸一寸沉了下去,她盯着应娄,面无表情警告道:“应、大、人,我劝你不要妄图离间我与阿岩,阿岩尊重信任你,视你为良师益友,可我和他不一样。”
“如果你一意孤行、不知天高地厚,哪怕你是朝廷命官、民间威望多高,我也不介意先杀了你,再向天下谢罪。”
最后一句话黎观月说得缓慢,却掷地有声,应娄闻言一怔,止不住地咳了几声,他从咳嗽中平复下来,无奈地道:
“可是长公主殿下,若你与陛下真的互相信赖彼此、亲密无间,又怎么会被臣的话所离间呢?”
更何况,在他的小动作下,她和黎重岩确实已经不复以往。
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表情,应娄弯了弯唇角,叹了口气,道:“怎么办呢,公主,陛下确实更相信我呢,你不被信任,臣也没办法啊。”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晚上12点前会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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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应娄
两人不欢而散,黎观月看着应娄一步三咳地远去,眼神阴冷极了。
她刚才威胁应娄会杀了他当然不是说着玩儿,毕竟前世他在知晓了那个秘密后,竟然想要将其宣扬出去,故而被黎观月发现他的狼子野心,一旦黎氏的秘密被天下人得知,不要说先帝、先皇后乃至大越高祖名声扫地,就连黎重岩的皇位还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当时那种情况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愿听劝,癫狂地要告知全天下,黎观月管不了那么多,于是提剑亲手了结了他!
可笑直到死前,应娄都以为自己贤名远传、又是黎重岩极为看中信任,连发三道免死金牌保护的人,黎观月必定不敢伤他,可他太过自傲、也低估了她的决心——
凡是动摇大越根本的人,她黎观月该杀必杀,绝不手软!
因为如此心性,再加之刚刚被迫接手朝政时,她还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为了震慑有异心的人,对治国理政一知半解的黎观月用了许多偏激手段。
是以在一些有心人的故意传播下,黎观月的名声从庙堂到民间都极坏,被扣上了“权势滔天”的名头,更有甚者,还编了歌谣大街小巷传唱:
“玉杯饮尽千人血,银烛烧残百姓膏。
琼林宴上戏探花,百鸟林下杀忠臣。
因羡芙蓉面,唤来金钩作罗刹,多少山河梦,尽归红酥手。”
琼林宴上戏探花,讲的是她为宋栖解围的事,而“百鸟林下杀忠臣”中的忠臣,说的便是她杀了应娄一事。
前世她为了封口了结了应娄,而经过那场祸端以后,她与黎重岩的隔阂便如一条裂缝,明晃晃地横隔在两人之间。
“杀忠臣”……
黎观月嘲弄地摇头,忠臣何在?这个民间所谓“忠臣”,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已,仗着阿岩信任,又惯于掩饰,可宠妾灭妻、杖杀流民、卖官鬻爵等等,哪一件不是他干的好事?
她作为辅政公主,杀了他肃清朝堂,本就合情合理!唯一后悔的,是没能安抚好自己弟弟的心情。
当时黎重岩罕见地大发雷霆,第一次红着眼睛在宫殿内冲她发脾气,直到今日,黎观月还记得他的控诉:
“你不过是我的姐姐,我才是皇帝!那是我的臣子而不是你的啊!陛下万岁喊得震天,可连一个臣民都保不住,我还算什么陛下?!”
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懊悔没能考虑到黎重岩与那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下手匆忙急促了些。
但是,应娄知道了那个秘密,又勾结外邦、筹划谋反,这样大的罪,这样危急的情形,如不立时斩杀,等他寻了机会反将一军,后果简直难以想象,她不得不先斩后奏!
黎重岩大发雷霆,不仅当着她的面砸了寝殿内所有东西,更是对她这个亲姐姐避而不见,她也带着几分赌气,索性那几天也不再上朝,连政务一并送进宫里,撂挑子不干了。
后来过了几日,黎重岩冷静下来,许是明白过来,亲自到公主府中向她认错。
九五至尊屈尊降贵地前来认错,又是自己的亲弟弟,黎观月虽然气他不识忠奸,又对长姐无礼,但早已从内心原谅了他。
之后两人和好如初,这件事在黎观月看来,也就轻飘飘揭了过去,毕竟是骨肉至亲,又能生分到哪里去?
但是,重生一次回头再看,黎观月发现,当初是自己天真了。
也许,就是自那以后,黎重岩才开始由提防她,渐渐转而先下手为强了。
她的心突然触动了一下,望着御书房的方向,若有所思。
……
暮春的尾巴上,又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慢慢转暖了,日光也明亮起来。
长公主府,漪兰堂。
黎观月在榻上与自己对弈,侍女兰芝在一旁添炭、煮茶、焚香,其他人各自做事,屋内静悄悄的,一片和谐。
这样的状态黎观月已经保持了有几天了,自从前几日她与黎重岩在宫中不欢而散后,她顺势便推了所有政务,安安心心在长公主府内休憩。
那日她在京畿偏远处找的那个小孩样貌、实则一大把年纪的人果然前来找她了,黎观月不管他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的,笑意盈盈地派人迎进了府内。
那怪人是个奇医,平时只爱扮作小孩玩闹,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若不是黎观月有前世的记忆,恐怕也找不来他。
而她曾经威胁奇医的话也不是随口而说,实际上,这个奇医为了维持自己小孩的模样,需要定期服用一种特殊的草药,而偏偏这种草药极为稀少,又离土稍久便药力全无,多长在京畿附近,怪医才久住此地。
而治疗前世大疫时,这种草药竟然是主要药材之一,当初也是由于朝廷派人将京畿附近所有草药全都运到江南,使得怪医没办法保持小孩模样,他才出来与一个地痞混混打赌:他能制出抑制疫病的药,而地痞要给他找到这种草药,才歪打正着让黎观月发现这么个怪人。
今生甫一重生,黎观月理清了所有思绪后,决定提前将这人找来,看看能不能在疫病前世发生的日子之前,提前遏制住它。
于是,她在那十天里派人出去,将京畿附近所有那种草药洗劫一空,又高价收走了所有药铺里的草药,等到怪医要服用那草药时,发现什么都没有了时,再不甘心,他也得老老实实地来找她。
“你是如何知道这草药疗效的?老夫敢说,全天下会像老夫这样用的人不超过五个,绝非你一个养在京畿的公主能知道的。”
“小孩”疑惑地问到,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黎观月就能这么确定地知道他就要用这个草药、就要这时候用草药呢?
他可是从未让别人知道过!
面对他的疑问,黎观月只是笑笑,并不打算告诉他:其实是前世时,他自己和那个地痞打赌时说出来的。
她只是对他道:“今日只是为求大师出手相助才不得不为之,我收来的所有草药即刻便能拿给大师使用,可如果大师不帮我这个忙,那来日这草药能不能有就不一定了。”
怪医“嘿嘿嘿嘿”笑道:“小公主,你别吓唬我,我不吃那一套!京畿没有,我便往北走、往南走,总有找到草药的一块地方,可你威胁我,老夫就看不惯啦!”
黎观月笑笑,随意道:“确实,我只能确保这京畿周边的草药在我手里,可天下之大,大师自然有的是去处……可若我说,大师不帮这个忙,届时天下的草药都要用来弥补今日大师拒绝了的东西呢?”
她慢慢一字一顿道:“你敢不敢再赌一次?”
怪医看着她,眼睛眯了眯,久久未曾回话。
“好吧,你这么说了,老夫反倒好奇了,是什么忙非要你找我来帮,不过……我得先回师门准备些东西来才行,你……等不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