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 朝堂论战却如火如荼。
双方议定为防止舞弊, 仿效科举阅卷,所有策论密封, 专门有人誊写后, 再交由翰林院,翰林院大门紧闭,论战结束前任何人不准进出。
几轮辩下来, 因徐相拥护者众,徐相一方暂居上风。
可对方的一篇策论引起他的注意,言辞激烈句句诛心, 直指他是一代奸相,多年把持朝政,在奏折上掐指印挟持圣意, 放任穆宗皇帝身体衰败,永昌帝登基后,又让孙女儿进宫为妃, 意在诞下皇嗣, 图谋日后窃国。
他是视名誉重过性命的文人, 这么多年手握权柄, 周围的人簇拥着吹捧着, 都称他是一代贤相国之柱石, 他也自认为是一心为国, 可这样一篇文章, 让他隐藏在心底深处, 自认为无人知晓的阴暗都揭了出来。
又加验封司依然在追查督察员弹劾他的那些罪行,有一些已是罪证确凿,虽非他亲自而为,却是他的幕僚门客族人甚至他的子女打着他的旗号所为,这些人平日里在他面前俯首帖耳,好像是事事为他着想,背地里却是欺上瞒下图谋私利。
他想着不去管那些策论,可越是告诫自己不管,越是忍不住在意,甚至想方设法去打听,打听季友常一方最近写了些什么。
年过古稀之人,心境上下翻覆,八月份又吐过血病过一场亏了根本,十一月初雪过后,撑不住病倒在床,惊悸谵妄高烧不退,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竟是药石罔效,现了弥留之状。
昔日的追随者听到消息,竟泰半倒戈,开始往霍府或者叶府殷勤拜访,昔日络绎不绝的相国府渐有门庭冷落之势,次子回来跟老母诉苦,说是在同僚中受冷落自不必说,还有挖坑设陷使绊子的,恨不得将相国府踩在脚下,以讨好霍廷正和叶丰年。
徐相在儿子的哭诉中醒来,窗外残雪映照,室内一盏孤灯,孤灯下老妻头发花白,正颤巍巍劝说儿子。
他唤一声夫人,老妻回头瞧着他,缓步过来伸手抚上他额头说道:“阿弥陀佛,总算是退烧了。”
“莫不是回光返照?”次子说着话冲出门喊一声来人,吩咐道:“去找大老爷与府中各位公子,内眷都在二门候着。”
“我还死不了……”徐相呛咳着坐起,抖着手指着儿子背影。
除去老妻,没有人听到他的话,男女老少匆匆而来,很快集齐一院子,有的女眷开始哭嚎。
闹闹哄哄中,老管家拿着一封拜帖急匆匆跑了进来,大声说道:“老爷,洪都府方先生探望老爷来了。”
“快请快请。”徐相眼眸中迸出亮光。
老妻也有了劲头,柱起龙头拐来到门外,大声喝斥道:“相国大人好端端的,谁敢在这儿嚎丧?都滚回去。”
方先生进来的时候,一院子人已散得干净。
徐相挣扎着下床相迎,方先生笑呵呵双手扶住:“老朋友不必客气,坐着叙话。”
“你还肯叫我一声老朋友?”徐相激动得胡子抖颤。
方先生摇头:“你若还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这声老朋友我是不敢叫的,你如今门前冷落,我自然要来看看你。”
“看我的下场来了?”徐相叹一口气。
方先生摆手:“我是来劝你,见好就收吧。”
“我不甘心。”徐相梗了脖子。
“有什么不甘心的?”方先生笑道,“一介小城来的书生,无根无基科举入仕,侍奉四代帝王,做了三代相国,权倾朝野呼风唤雨,儿孙们也都身在朝堂,可以了。”
“霍廷正一直牵制着我,到底不能一人独大,说什么是什么。”
“天下是徐家的天下吗?江山是你徐式常的江山?你凭什么一人独大?让霍廷正与你互为牵制,叶丰年在中间时时弹劾,这才是仁宗皇帝的高明之处。”
“仁宗皇帝再高明,他已入了皇陵,可我还活着。”
“你是活着,还能活多久?你争过了仁宗皇帝,争过了穆宗皇帝,你争得过天吗?”方先生拍拍他肩,“当年你我乃是同科进士,浸淫官场多年,都熬到尚书之位,二十年前我母病亡,我告丁忧回乡,在京中见惯了官场沉浮人心诡诈,早已觉得无趣,故土民风淳朴,使人身心舒畅,我索性辞官回到洪都府做了教书匠,你这些年一直瞧不起我吧?”
徐相没说话,算是默认。方先生捋着胡子哈哈一笑:“可你知道吗?皇上是我的学生,我如今可是帝师。”
徐相张了嘴,不置信看着他,半晌说道:“原来是替皇上做说客来了。”
“就算是吧。”方先生看着他,“皇上说,你虽有把朝政之恶,可也有延续天下太平之功,你若知趣告老,百年之后许你配享太庙,你以往做的错事既往不咎,你的儿孙按才能赐官,淑妃娘娘保着名分地位。你觉得如何?”
“还能让我配享太庙?”徐相眼泪都快下来了,抖颤着双唇,忽又说道:“我虽是一把老骨头,可我闲不住,我不回乡,我要进史馆修史书。”
“你就别在御前碍眼了,我帮你想好了去处,回原籍办书院去吧,把你的学识传授于人,岂不是一桩功德?”
“论战我还没输。”
“季友常还有杀手锏没使出来,你必输无疑。”
“走着瞧,若我输了,我倾尽家产回乡办书院。”徐相说道。
窗外北风呼啸,风荷裹着被子在灯下看书,翻几页就脸红心跳,闭一会儿眼又忍不住睁开,接着翻看,翻到一半就听床下咯吱一声响。
歪头笑看着他从床下钻出,伸手将他拉上床来,他解了大氅脱下外袍,钻进她被子里暖着手笑问:“又看书呢?”
风荷嗯一声红了脸:“皇上拿来的书,一本比一本不害臊。”
“朕给你挑的都是精品。”他抬手摩挲着她脸,“女史大人每夜里手不释卷等着朕来,如今知识可是大涨了?”
风荷啐他一口:“皇上既知道有这样的书,当初怎么会伤着王妃?”
“朕也是刚知道的,前些日子朕伤好后,武大人急着想知道好得是否彻底,看朕与你多日不见面,就给朕找来一些书,说是看了可以助兴。”皇上哼了一声,“这些郎中没个好东西,什么淫邪都知道。”
风荷笑道:“武大人年轻的时候浪荡纨绔,自然是知道。其他郎中不一定如此。”
“朕跟你提起过的阎先生,你可记得?”皇上问道
“记得,皇上给穆宗皇帝举荐的名医。”风荷说道。
“十年前我奉仁宗皇帝之命,前往乌孙赴国宴,那是我接到的头一宗皇差,刚到乌孙王城住进驿馆,阎先生来了,他说乌孙国王请的是我朝太子,他们若知道你只是一个藩王,就会扣留你,然后以仁宗皇帝蔑视乌孙国为由,发动战争。我问他是谁,他说自己个郎中,游方至乌孙,挂牌行医没几日就被捉进王庭,为大王子医治男风之癖,他说这病治不好,想逃离乌孙,他说宴会的时候,乌孙人会在我酒中下药,将我迷晕后关押做为人质要挟仁宗皇帝,若仁宗皇帝不在意我的死活,就处死我,他让我事先服下解药,宴罢时我依然清醒,反倒是乌孙国王与两位王子醉倒在地,没人发号施令抓我,我大摇大摆回了驿馆,次日一早阎先生混在我的队伍中,跟着我离开乌孙回到建昌,他看我不大进后宅,倒与才荣往来密切,试探着给我一本书,恳切对我说,我与乌孙大王子是一样的病,只是自己尚不自知,我才知道好男风是怎么回事。”皇上顿住了。
风荷好奇问道:“之前呢?皇上以为男风是怎么回事?”
“阎先生说治不好,朕就以为是麻风,癫疯之类的。”皇上说道。
风荷忍不住笑,皇上就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建昌府刘通判,就是原来石城县的刘知县,他家的二公子刘志,曾经在盱江拦住尚之的书童青砚调戏于他,我才知道的。”风荷趴到皇上怀中闷笑,“原来皇上也有蠢笨如猪的时候。”
皇上毫不在意,微笑说道:“我训斥阎先生的时候,他竟然跟朕争辩,问了朕好几个问题,最后说那可能不是,朕没跟他计较,谁知没过几日他给才荣诊脉,说是他活不过三十,朕下令打他三十下板子,才荣为他求情,朕命他将功补过,为才荣仔细调理医治,他让才荣试着站立,才荣不听他的,半年后他在建昌也呆得烦了,就又去游方去了,那半年里武大人常去求教,医术精进了许多。”
“荣公子早过了三十生辰,看来名医也有看错的时候。”风荷笑道。
“才荣是腊月的生辰。”皇上说道。
风荷腾得一下坐了起来:“不是八月吗?”
“朕知道还是你知道?腊月。”皇上拉她躺了回去。
风荷挣扎着又要起来:“那怎么办?他会不会……”
“朕早派了阎先生过去,他如今肯扶着木杠站一站走一走,阎先生说之前的话收回。”皇上手下用力,摁着她不让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风荷松一口气。
“你总是那么惦记他。”皇上不满说道。
“就是说,皇上知道荣公子的近况?”风荷亲亲他唇。
皇上嗯了一声。
“那,他与那个阿离……”风荷忙问道。
“才荣是否喜欢她朕不知道,阎先生挺喜欢她的,说是相貌娟丽勤奋好学极有主见,闹着要跟阎先生学针灸推拿,阎先生竟答应了,他性情古怪,从不收弟子,没想到会收一名女弟子,武大人听说后挺伤心的。”皇上缓声说道。
“阿离学针灸推拿是为了荣公子。”风荷笑了起来,“她喜欢荣公子。”
“这会儿又聪明上了。”皇上声音里带了笑意。
“朝堂论战如何了?”风荷又问。
皇上声音里笑意更深:“方先生已经进京,给季先生带来一篇文章,文风恢弘大气字字珠玑,此文一出,继嗣还是继统之争可以休矣。”
“荣公子写的?”
“署名松山,可朕知道是他。”
“他总算肯出手帮皇上了。”
“不错,是以朕今日心情大好。”说着话翻个身,笑着在她耳边低语……
风荷小声说道:“皇上是烦也折腾恼也折腾高兴了还是折腾,快要折腾死奴婢了,奴婢……”
说着话啊得一声轻叫,再无言语。
静谧中床头烛火燃尽,窗外残雪映照进来,微光荡漾,满室和暖,恍若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