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让你告诉我的实情, 是什么?”风荷问道。
羽雁垂头丧气, 半晌不语。
风荷为她斟了茶递在手中,她仰脖子喝进去嚷了起来:“好吧好吧, 我也不要脸了, 我没在松山书院侍奉过他,因为他不许,我为了给自己留些脸面,故意让你那样以为的, 也没有订过亲,是他为了让你安心前来京城, 骗你的,他从不曾喜欢过我, 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 他都不为所动。”
风荷心中抽疼,紧靠着窗台定定站着。
“九月里那日你走后, 他病倒在床,我过去探望,我跟他老实招认,是我故意拖延了书信, 求他原谅。他平静说道,事已至此,你再为我做一件事来弥补, 我答应了。那日你喝下木菊茶后, 是我带着石榴把你送到浔阳去的, 斐墨跟你妹妹说的那些话,是我教的。”羽雁看着她。
“送走我之后呢?”风荷怔怔问道。
“我回到松山书院,告诉他已将你安全送到岳儿身边,他笑着说好,可他的眼睛分明在哭。我问他为何,风荷既已决定留下,你为何不留着她?因为你觉得她在可怜你施舍你?你放不下你的骄傲?他摇头,都不是,她喜欢谁,就让她呆在谁的身边,如此而已。”
风荷的眼泪落了下来。
“我忍不住跟他表明心意,我说我喜欢公子,我不求公子也喜欢我,我愿意一辈子陪伴着公子。”
“他说好,他让我呆在他身边,他起居极有规律,早起读书写字,早膳后去书院里瞧瞧,再到莲湖边走走,回去后接着读书写字,他让我磨墨,我磨一会儿就走神,总是磨得一塌糊涂,他让我练字,我写着写着就画起舞剑的招式,他常常沉浸在诗书中,好几个时辰一句话也不说。”
“我渐渐觉得枯燥乏味,可他依然吸引着我,他身上那么香,他安静得坐着,像美丽的塑像,我看着他,忍不住心猿意马,我想,若是有了肌肤之亲,我与他之间便不会如此无趣。我香汤沐浴后用心装扮了,斐墨看见我脸涨得通红,连石榴都直了眼睛,可他依然那样冷淡,我厚着脸皮坐到他腿上,我搂着他脖子,他一脸平静看着我,突然自嘲笑道,人们都说我是个瘫子,你不是建昌人,不明白这里人说的瘫子是什么意思,瘫子不只是站不起来,瘫子还不能人道。”
“我说我不信,他说我已年过三旬,没有娶妻,也无妾室通房,你就没想过是为什么?因为我不需要,建昌府的姑娘为何对我避而远之?因为没有人愿意跟着我守活寡,你愿意吗?”
“我愣住了,他说你知道风荷与我如何相识的吧?她当初为何主动对我示好?因为她忘不了尹尚,又被家中逼婚,是以想到了我,因为与我成亲,只用做假夫妻。”
羽雁哽咽着:“他说你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性情,又是风月场中厮混过的人物,你忍得了一时,忍得了一世吗?你这些日子陪在我身旁,是不是觉得枯燥乏味,短短一月像是数年?”
“他看透了我,他故意让我留在他身旁,消磨我对他的情意。”羽雁的眼泪滑落下来,“他看着我,嘴角挂着残忍绝情的笑容,我也看着自己,衣衫单薄俗艳不堪,我跑回屋中换了衣裳去了脂粉,我一夜未眠。”
“我不死心,我半夜敲开斐墨的房门,我问他,伺候荣公子洗澡的时候,他可正常吗?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吗?斐墨揉着眼睛说道,羽雁姑娘,真假并不重要,公子煞费苦心,只是想让你离开,你不明白吗?”
“斐墨的话点醒了我,他是真的瘫子也好,假的也罢,他在拒绝我,丝毫不留余地,次日一早我向他辞行,他对我说,忘了我这个瘫子,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过该过的生活。”羽雁捂了脸泣不成声,“我该去的地方不就是乐坊吗?我又回去了,我有了自己的恩客……”
风荷一听,急得过去一把揪住了她:“你糊涂了吗?你不是舞伎,你是一流的剑客,荣公子让你回到该去的地方,是让你回到京城,让你在军中施展你的才能。”
羽雁愣愣看着她,看着看着甩开她手:“他嫌弃我,嫌弃我出身风月。”
“他不是嫌弃你,他知道你性情执着,为了让你死心,才让你呆在他身边消磨你,才说出那样的话。”风荷蹲下身看着她,“你喜欢他,就该知道他的性情,他喜欢看你舞剑,称赞你舞剑出神入化,他怎么会嫌弃你,他只是不想束缚了你。”
“真的?”羽雁两眼通红看着她。
风荷点了点头:“真的。”
“我在乐坊的时候,多少男人追捧着我,我对他们不屑一顾,可偏偏对他……我头一次这样喜欢一个男人,什么都愿意为他去做,我还用我这一双练剑的手学着握笔写字,给良霄的信就是我写的,可他还是不要我……”
她猛得一头扎在她怀中,哇得一声,像个孩子似得嚎啕大哭起来。
风荷轻拍着她后背由着她哭,她哭了许久停了下来,抹着眼泪说道:“这样一哭痛快多了。”
“你真的回了乐坊?”风荷连忙问道。
“回了。”她点点头,“回京的路上,我越想越气,他不要我了,我也不想要自己了,一气之下就回去了。”
“真的有了恩客?”风荷忙问道。
“有了,还挺好看的,以前就认识。”她咬牙说道,“他比才荣英武多了。”
“你……”风荷揪着她手臂直咬牙,“你真是气死我了。”
“那夜里他都脱光了,我将他轰了出去。”羽雁沮丧说道,“他也是个剑客,曾经帮过我,我失去了一个友人。”
风荷松一口气:“让皇上给你个差事,皇上知道你适合做什么。”
“我渴。”羽雁眼巴巴看着她。
风荷为她斟了茶,她接着手中,“这些日子我心中油煎火烹一般,在乐坊舞剑的时候,恨不得杀光那些叫好的男人,若是早日来见你,跟你说说话,也许能好些。可我盼着见你,又怕见你,我还恨你讨厌你……”
她看着她咬了牙,风荷指指她手中茶盏:“喝茶吧,润润嗓子再骂人。”
“我跟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他,可我做了逃兵,我害怕见你。我几乎脱光了坐在他怀中,他却不肯碰我一个手指头,可他抱过你亲过你,他因为你哭,所以我讨厌你。”她仰脖子灌一盏茶下去,“想到你会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我就恨你。”
风荷咬着唇摇头,沉默半晌开口说道:“我虽牵挂他,可我不会回去了。”
“为何?”羽雁疑惑看着她。
“许多事过去了,就回不去了。”风荷叹息道。
“我以为,你看到我,就会回去陪着他。”羽雁执着得恳求,“你回去陪着他吧,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风荷没说话,起身为她斟茶,羽雁在她身后说道:“皇上也是这样以为的。”
风荷手一颤,茶壶中茶水泼洒而出,忙问道:“你跟皇上都说什么了?”
“皇上问我,你与才荣订亲是真是假,我说是假的,皇上又问,你见过风荷了吗?我说还没有,皇上就说,你去见一见她,将所有的事告诉她,不许说假话。我说声可是,皇上摆手道,告退吧。我告退走出,站在殿门外偷看,看到皇上煞白着脸坐在榻上,手中攥着一个香囊……”
“你该先来见我的。”风荷往她的茶盏倒水,满得溢了出来,却没察觉。
羽雁眼疾手快夺过茶壶搁在几上,问她道 :“你进去过皇宫吗?”
看风荷摇头,她说道:“你这庆宁宫里一团和气,跟在王府里没什么两样,可皇宫里冷清清的,我瞧着就是个活死人墓。”
风荷不说话,羽雁嗤了一声:“你总能独善其身。不像我,飞蛾扑火,火都懒得烧我。”
风荷想笑,笑不出来。
羽雁喝着茶又问:“你为何不进宫去?你既然来了京城,为何不进宫陪着皇上?”
“一会儿让我回到建昌陪着荣公子,一会儿又让我进宫陪着皇上,我就不能为自己活着?”风荷两手拧在一起,低声说道。
“也是啊。”羽雁歪着头,“自从见到荣公子,我都没了自己,还是为自己活着痛快。”
“才婳可好?”风荷压下心绪换了话题。
“不知道,才府的人最近鬼鬼祟祟的,大冬天的,荣公子在山上住着,他们也不张罗着让他回去,倒是隔三差五打发管事过来探望,那几个主子没露过面。 ”羽雁摆摆手,“不提他们了,对了,是你那个弟弟要出息了。”
风荷不置信问道:“曲英雄长进了?”
“荣公子对他异常严厉,打手板罚站饿肚子不许睡觉都是常事,有一次你那个爹来了,正好碰见他挨罚,数九寒天的穿着单衣站在门外,冻得哆哆嗦嗦,眼泪鼻涕齐流,你爹生气了,揪着教谕衣领嚷嚷,说孩子受了虐待,要到府衙告状去,荣公子听到动静过去了,声色俱厉说道,我这书院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既来了,不考取功名休想离开,免得坏了书院的名声,你爹吓得没敢说话,灰溜溜走了,第二日那个姨娘来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将人带走,荣公子不理她,问曲英雄,你自己说,跟着这个泼妇回去?还是留下受我的教导?曲英雄说留下受教导,又对那个姨娘说,娘,你就回去吧,别在先生们和各位同窗面前丢我的人,你要是再闹,我就学我二姐。那个姨娘抹着眼泪走了,曲英雄正准备着开春后考童子试呢。”
“当初送他过去,看来是送对了。”风荷眼眸亮起,“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我娘去。”
“荣公子对你弟弟如此上心,还不是因为你?”羽雁觑着她。
“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风荷长声叹息,“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算了算了,不能再说了,想起他,我心里就跟刀割似的。”羽雁捂着胸口站起身,“走吧,我也凑凑热闹去。”
说着话唤一声石榴:“进来给我梳妆。”
石榴答应着走了进来,看到风荷福身行礼,笑说道:“斐墨说他骗了女史,心里过意不去,让我捎话给女史,他跟着我学了数月推拿,常常给荣公子按摩双腿,荣公子如今每日都会扶着木桩站立小半个时辰,还尽力试着走动,身子好了很多,他让女史放心。”
风荷笑了:“多谢石榴告诉我好消息。”
羽雁在一旁骂石榴:“谁让你多嘴?怎么能让她放心,得让她不放心才是。”
风荷白她一眼:“自从认得你,给我带来多少折磨?”
“我还救过你的命呢。”羽雁坐在妆台前,“风荷,你有没有觉得,我与你之间的缘分,比跟任何男人都要深?”
风荷笑道:“该找男人还是找男人去,不要总赖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