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行夜宿车行半月, 队伍一路向北, 天气越来越冷,景色越来越苍茫, 树木上枝叶落尽, 道旁衰草枯黄,山间背阴处留着残雪,山脚下河水水面冻结如镜,有儿童在冰上嬉戏, 风荷隔车窗瞧着,心中渐生豪迈疏阔之气, 驱散了连日来的沉郁。
太阳西落的时候,孟津城遥遥在望。
早起出发前, 良霄特意骑马来到马车旁, 对她和桃夭说道:“今日能到孟津,夜里住一宿, 明日午时就能到洛阳行宫,我们会在洛阳多住几日,到时候可以好好歇一歇。”
岳儿兴奋得拍着小手:“不用坐马车了,屁股不会疼了。”
风荷搂着他笑。
最欢喜的是桃夭, 攥着她手笑道:
“十年前离开的时候,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还能见到爹娘和弟弟。”
“我跟你说过吗?我们家是安国侯府的家生奴才, 我爹娘和弟弟都在侯府里侍奉。”
“只是我回来了, 王妃却没有回来, 当年是一起离开的,我将她孤零零撇在广昌王陵,独自回来了。”
桃夭照着脸狠狠掌掴上去,哭了起来。
风荷忙说道:“王爷登基之后,自会追封王妃为皇后,遗骨自然也会迁葬皇陵。”
“你怎么什么都懂。”桃夭眼泪汪汪看着她。
“王妃是岳儿的母妃。”岳儿说着话打开锦榻旁的小柜,抽出一个画轴打开来,指着小像中的人说道,“父王说,这是岳儿的母妃。”
桃夭又哭了起来,风荷忙道:“岳儿先将画像收好了,要将母妃牢牢记在心里。”
“母妃很美。”岳儿卷起画轴放回去,靠着风荷道,“娘也很美。”
遥望着孟津城出一会儿神,回头看向岳儿,趴在锦榻上撅着屁股睡得正香,桃夭趴在另一侧车窗上往外看着,轻声跟她说道:“孟津有一个黄河渡口,叫做白鹤渡口,王妃出嫁前每年春日来此,在霞院村小住几日,每日早起从渡口上船沿河泛舟,看两岸桃花盛放,回来的时候,头上肩上就会落满桃花花瓣。”
“有一年再去的时候,隔壁住了一位先生,在霞院村学堂里教书,先生二十多岁,一个人独居,洁净温和爱笑,他经过院门外的时候,姑娘正坐在院中桃树下抚琴,他停住脚步站在墙外听,姑娘抚琴多久他就听了多久,夜里的时候,他在隔壁吹箫,吹了一曲又一曲,姑娘终于坐不住,抚琴相和。第二日我们上船的时候,艄公摘下斗笠跟我们打招呼,原来是那位先生,姑娘低了头笑。”
“我们多住了几日,直到桃花凋零的时候才回到洛阳,一进府门,二姑娘迎上来说,爹回来了。姑娘跑进上房,侯爷笑呵呵告诉她,为她定了一门亲。”
“姑娘是哭着出嫁的,一路上郁郁寡欢,可拜过堂揭了盖头,一眼瞧见王爷,姑娘的脸刷一下红了,她再未抚过琴,她跟着方姑姑用心学着做王妃的礼仪,她对王太妃晨昏定省逆来顺受,王爷不在府中的时候,她盼啊盼,王爷好不容易回来了,她高兴得收不住笑容,可王爷只要留宿寝殿,次日一大早去上房请安,总是好一通搓磨,王太妃暗示她,要顾着康夫人和梅夫人,她就劝着王爷多去两位夫人院子里走走,头一回劝的时候,王爷生气了,沉着脸一言不发,后来姑娘就找借口,说来了月信或者说身上疼,几次三番王爷终于不耐烦,只要她一开口提及两位夫人,王爷抬脚就走。”
“王爷爱看雪,姑娘好几回在雪夜里,去往前殿去往文昌阁寻人,可王爷总是不在,姑娘只好自己踏雪,在雪地里一圈又一圈得走,后来才知道,下雪的时候,王爷总跟荣公子在一处,白日里赏雪夜里喝酒,姑娘常常说,很羡慕荣公子,后来就有些厌烦。”
桃夭回头看着风荷:“姑娘和荣公子之间,并不融洽,姑娘去后,我才知道荣公子那么好。”
风荷安静听着,偶尔应和一声,表示在听。
她不愿想起荣公子,更不愿想起王爷。
虽有那方染了薄荷香的帕子,她也没有在队伍中找寻他的身影。
马车走得很稳,阳光晴暖得照进来,她看着酣睡的岳儿,看看雀跃的桃夭,又回头瞧一眼母亲与闻樱的马车,觉得眼前这样,就挺好的。
变化骤起不意。
静谧中忽有呜呜的号角声响起,随即箭矢如雨一般兜头而下,奔雷一般的马蹄声同时响起,一队铁盔铁甲的骑兵飞掠而来,一手持着盾牌一手挥舞着长/枪阻挡箭雨,有人在大喊:“将车窗关上。”
风荷与桃夭从惊呆中回过神,忙抬手去拉窗户盖板,抬手的瞬间,一支冷箭带着劲风扑面而来,风荷慌忙错身挡在岳儿面前,冷箭射入车窗的一瞬间,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紧紧握住了箭杆,她看过去,正对上一双黑沉的眼。
他的脸上带着面罩,身上铁盔铁甲闪着冷光,胯/下的黑色骏马打着响鼻傲然而立,他从马背上弯下腰,伸手握住她手又旋即放开,从外面拉下了挡板。
车厢内漆黑一团,外面马嘶声铁蹄声,箭雨打在车顶的声音,金铁交鸣的声音杂沓而来,乱声中有人在大声号令,沉稳坚决,带着必胜的决心。
悄悄将挡板上推打开一条细缝,眯了眼向外观瞧,外面的骑兵与侍卫已迅速排兵布阵完毕,持着盾牌的骑兵在外围围成一圈,侍卫分成几拨围着马车持刀保护,那个黑色的身影身先士卒,旋风一般带着人马往前猛攻,攻一阵喊停,停一阵又下令猛攻,此消彼长,敌方渐渐现了疲态,箭雨变得稀稀拉拉,喊杀声也弱下去,偶尔奋起一声,带着垂死挣扎的嘶哑。
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候,战斗结束。
风荷推起车窗盖板向外张望,目光追随着那个黑色的身影。
他沐着夕阳的霞光,指挥着人马救治伤员清点亡者打扫战场。
一切整饬完毕,听到他在问良霄:
“马车中可有伤亡?”
良霄说无一伤亡。
有两位将军过来请示如何处置俘虏,他冷声命令道:
“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良霄提出留活口审讯,他决然道:
“不必留活口,什么都问不出来,都会推在祁王头上。”
“都错了,原来王爷是这样的,姑娘心中的王爷,传言的王爷,都不是他。”桃夭趴在她肩上看着外面怔怔说道,“一个不留,是不是太残忍了?”
“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风荷说道。
桃夭哦了一声,转头看向岳儿,不知何时换了姿势,两手两脚向天,依然在酣睡。
“我们这位太子爷可真沉得住气。”桃夭捂着嘴笑。
“再别说这样的话。”风荷正色道,“告诉院子里的人,谁也不许说。”
“岳儿不就是太子吗?”桃夭不解看着他。
“大皇子的身份,已足以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若再有太子之说,他小小人儿,担不起这样的重量,会为他招来祸患。”风荷低声给她解释。
“知道了知道了。”桃夭忙忙点头说,“王爷都要登基做皇上了,谁这么大胆,敢派人来打我们。”
风荷一声轻叹:“很多人。”
夜里住了孟津驿馆,刚安顿好,良霄进来了,说道:“王爷牵挂岳儿,命我过来瞧瞧。”
桃夭指指岳儿,小人儿正玩耍得欢,手中各种形状的木块颠倒来去,摆出各种形状。笑说道:“他呀,在马车上睡得昏天黑地,什么也没听到。”
良霄忍不住笑,问道:“你们呢?可吓着了?”
“有些惊着了。”桃夭说道,“没想到有人敢打皇上,也没想到王爷那样勇猛。”
“我呢?”良霄挠头看着她。
“你自然勇猛了,这个我早就想到了。”桃夭看着他,咬着唇笑。
良霄挠着头嘿嘿笑。
风荷弯腰抱起岳儿进入隔间,留二人在身后相对傻笑。
傻笑一会儿低低说着什么,良霄说着话伸出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桃夭一把攥住了,抚着他手背问道:“你没受伤吧?”
他摇摇头,又傻笑起来。
桃夭说声傻样,也嗤一声笑了。
风荷正觉有趣,良霄说声我该走了,松开桃夭的手转身向外。
她拔脚追了出去,问道:“王爷可在驿馆?”
良霄忙道:“王太妃一行昨日已抵达洛阳行宫,行宫中事务繁忙,王爷连夜带人赶过去了。”
风荷愣了愣,黯然问道:“王太妃一行又如何?”
“一路上受到多次袭击,前日里敌人得了手,王爷的替身受了重伤,因朝中无波无澜,敌人猜测到王爷不在那支队伍中,是以今日在此伏击。”良霄看着她,“王爷受伤了。”
风荷心中一颤,一连声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哪儿了?可严重吗?”
“中了流矢,手臂上擦破点皮,没什么大碍。”良霄说道。
想到战斗结束的时候,他镇静站着指挥若定,若没事人一般,风荷心中发堵。
回到房中拿出那方帕子轻轻抚摩,帕子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四四方方,一直放在荷包里贴身珍藏。
战斗结束的时候,可能是牵挂着岳儿,他一直站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当时就算不能开口问他,至少应该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可自己一味躲避,只敢追随他的背影,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心头浮起奇怪复杂的滋味,非喜非怒似嗔似怪又酸又软,一时间难以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