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麻了, 换另外一只。”风荷忙道。
他这才松开, 又转身趴倒下去。
风荷换一只手为他抓挠着,甩着另一只酸麻的手, 手指弓着不得舒展, 木得几乎没了知觉,叹口气说道:“今日才知道挠痒痒这么累人。”
“你对天下的局势,很好奇吗?”王爷轻声问道。
风荷没说话,他又道:“本王去郑司官那儿看过你读书的记录。”
“确实好奇, 可惜无处去问。”风荷无奈承认。
“为何不问本王。”他又抬起头扭脸看着她,“你怎么从来想不到本王?”
风荷笑笑:“王爷对人爱搭不理, 奴婢怎会自讨没趣?”
“本王这会儿爱搭理你。”王爷发出一声轻笑。
“那奴婢洗耳恭听。”风荷也笑。
皇上为太子时,本王从未见过他, 只是听说他身子很弱, 此次进京祭奠先帝,特意上奏折求见, 本以为他会拒绝,谁知竟痛快准了。
皇上瘦骨嶙峋,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有血色, 眼眸黯淡无光,他说,都知道朕撑不了几年, 也知道朕不会有子嗣, 无论是藩王还是重臣都在敷衍朕, 没想到昌献王会殷切求见。
其实本王见皇上,也没怀着什么好心,不过是想亲眼看看他衰弱到何种程度,判断他还能捱几年。
可看到他,本王想起了才荣。
才荣虽体弱不能走路,至少瞧上去与常人无异,可皇上唇角挂着血丝,说几句话就喘,四肢细软肚腹如鼓,看上去十分可怜。
“因荣公子,王爷看到病弱的人就心软,奴婢说得可对?”风荷问道。
王爷嗯了一声。
“王爷待荣公子,为何那般不同?”风荷又问。
“本王十岁时,被父王送到洪都府方广孝府上读书,与才荣是同窗,其时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就是投脾气,能说到一起去,这么些年过去,依然如旧。”王爷说道,“他身子弱腿不好,可从不怨愤,脾气温和,读书认真勤奋,本王小时候却乖戾,跟他在一起时才知道什么是平和,本王总觉得,相较于方先生,才荣教会本王更多。”
你何止是小时候乖戾,如今依然乖戾,风荷心中暗想。
本王心软的时候,皇上诚恳说道,先帝对昌献王多有不公,朕给你道歉。
皇上又自嘲说道,朕是条病虫,先帝偏要将朕当成猛虎,既是为了朕在朝堂上的威望,也是为了满足先帝虎父无犬子的虚荣,其实前朝后宫人人知道,朕连只纸老虎都算不上。
于是,本王忘了自己的算计。
本王真心问起皇上的病情,向皇上推荐名医,并盼着皇上能有子嗣。
皇上苦笑,走路都没有力气,哪来的力气行房?
本王就跟皇上说庐山特产的一种石耳,能够滋阴润肺清热解毒明目益精。
皇上笑说,既有此佳品,朕就试上一试。
本王回来后,荐了名医到宫中去,并派人专程去往庐山采石耳,定时定量向宫中供应。
“皇上身子能否好转尚且不知,却对本王另眼相看,昨日下了密旨,让本王去往沇州查办祁王。”王爷口气中颇为无奈。
“祁王不好对付?”风荷忙问。
“专横残忍野心勃勃,在地方上横征暴敛,秘密招兵买马,在朝中收买了许多大臣,支持者众,徐相也是他的拥趸。京中风传皇上短寿无嗣,以后兄终弟及的必是祁王。”王爷说道,“此次入京,他有些忘乎所以,在住所内大宴群臣,逆了皇上龙鳞,皇上决意铲除。”
“铲除了祁王,王爷岂不是少了对手?另外一位王爷是谁?”风荷好奇道。
“青州吉王,你听说过他吧?当日你用青州乳酪,给了庆嫂子个下马威。”王爷一声轻笑,“你若是男儿,必是争权夺利的好手。”
“王爷又笑话奴婢。”风荷撤了手。
“本王曾说你小有手段自作聪明鲁莽爱出头有野心,你恼了吧?”王爷扭脸看着她。
“岂止是恼了。”风荷愤然道,“王爷的话字字诛心,让奴婢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消沉了许多日,后来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才又好起来。”
王爷就笑:“本王那是夸你呢,好话坏话都分不清。”
“有那样夸人的吗?”风荷气道。
“于本王,那就是夸你。”王爷拧眉看着她,“再给挠挠。”
风荷换了手挠上去,王爷又埋头到枕间,“本王极其厌恶谨小慎微遇事缩头的人,本王就喜欢你这样的,敢出头愿冒险能成事。”
“今日才知王爷那是夸我。”风荷苦笑,“可是,真没有王爷那样夸人的,这天底下,没有人会认为那是好话。”
“那是你笨。”王爷说道,“吉王是位文士,性好风雅无心皇位,如你所说,若真能铲除祁王,本王是最大的得益者。”
“王爷何时动身?”风荷问道。
“今日夜半。”王爷脸在枕间埋得更深,声音有些发闷,“这次的差事是最苦最难的一桩,若本王能活着回来,日后必隆登大宝,若本王死了,本王将岳儿托付给你,寝殿后殿东边耳房中,为怡君设一座灵堂,待岳儿大些,让他常去看看她。”
风荷手下一僵,王爷这是在交待遗言吗?
“王妃的死因已经查明,若本王回不来,自会有人替她报仇。”王爷接着说道,“良霄宁死也要跟着前往沇州,若是他也回不来,你帮着桃夭另寻一门好亲,以后这昌王府内院,你们两个帮着岳儿看好了。”
王府内院还有好几位主子呢?风荷张了张口,又紧紧抿了唇,立在榻边怔怔发呆。
窗外的雨慢慢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窗前洒入几丝金光。
金光在脸上跃动,风荷回过神看向榻上,王爷发出轻微均匀的鼻息声,就那样趴着睡了过去。
风荷伸手为他拉下衣衫,拿一床薄毯盖了,动作十分轻柔。
又将药膏盒盖好放在他枕边,出隔间拿起几上的书,退出房门轻手轻脚合上门扉。
在门前站一会儿,转身望向天空,灿烂的阳光猛得刺入眼中,刺得生疼,疼得泪珠滑出眼角,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王爷怎么样了?”武大人从司官厅闪身而出。
“睡着了。”风荷抹去脸上的泪滴。
“女史爱看书,眼睛容易劳累,见不得强光,瞧瞧,刺得眼泪都下来了。”武大人笑眯眯说道,“下官为女史配置些舒肝明目的汤药。”
“多谢武大人了。”风荷客气笑笑。
“该是下官谢谢女史,本是下官的苦差,因有女史帮忙,在司官厅喝了几壶热茶,跟郑大人叙了许多闲话。”武大人摇头晃脑,“偷得浮生半日闲,悠哉美哉。”
“出来这么些时候,我该回去了。”风荷揉一下发酸的鼻子,勉强笑道,“改日再与武大人叙话。”
“好好好,女史慢走。”武大人拱手道,“汤药今日就送去。”
风荷说声多谢,大步下了石阶,到了月洞门外,两腿一软靠着墙紧闭了双眼。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男人,
闲谈间云淡风轻交待了遗言,
也不管听遗言的人答应也不答应,没事人一样睡了过去。
想着他后背上狰狞的伤痕,想着他说的每一句话,
心里疼得拧在一处,眼泪潸潸而下。
她站了很久,勉强压下心中千头万绪,慢吞吞回到岳儿院中。
进院门又退了出来,往方姑姑住处而去。
回到岳儿房里已是傍晚,岳儿的晚膳已上桌。
陪他用过膳到廊下走动消食,走了一圈又一圈,望了院门又望小角门,不见人来。
岳儿揉着眼睛说声困了,抱起他回房洗浴换了寝衣,岳儿躺下去很快入睡,坐在床边看着小人儿心想,今日夜半出发,出发前不来看看岳儿吗?
等了许久,让桃夭回屋中睡了,独自守在碧纱橱外榻上,望着窗外夜色。
漏刻指向子时的时候,寂静中吱呀一声响,门开了,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径直进了暖阁,坐在床前定定看着岳儿酣睡的脸,看一会儿伸手为他掖一掖被角,打开带来的木盒,拿出一只木刻的小象放在他的枕边,小象丑笨粗陋龇牙咧嘴,他放下去又拿起来又放下去,轻声说道:“父王手笨,刻了几十个,这是最好的一个,岳儿别嫌弃。”
从床边站起,突又弯下腰,手掌轻抚一下他的头顶,起身大步走出,看向呆坐在榻上的风荷。
风荷也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有什么堵在喉中,说不出话。
“走了。”他说两个字,昂然向外。
“等等。”风荷跳下榻追上他,将手中捧着的布袋递了过去,“这个,送给王爷。”
他转身接了过去,布袋狭长,捏一捏硬梆梆得,挑眉问道:“是什么?”
“是一件上古神器。”风荷咬了唇,“王爷要出远门,奴婢想送王爷个什么,求了方姑姑去库房中翻找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找出来的。”
他缓慢抽开布袋,看着手中的上古神器拧了眉头。
神器乃精铁铸成,长足一尺有半,柄身细长,柄尾端刻成兽形,柄前端是人手形状,拇指竖直其余四指并拢弯曲,四指指甲齐平。
分明是个挠痒痒用的搔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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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最早的如意,柄端作手指之形,以示手所不能至,搔之可如意,故称如意,也称搔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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