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浪潮一个接一个冲来,将琴案掀翻,将人和琴一道卷入水中。
林淮风从海水里踉跄爬起来, 浑身湿透,拿起剑朝陆嘉尘冲过去, 一把抓起他衣领,怒吼:“轻儿的魂魄要是回不来了, 我拿你祭天!”
经历了溺水、连续取血, 还被迫在岸边看他们拿着一块穗子招了两天的魂,陆嘉尘早已经气力不支,几次差点昏过去,哪里还受得住更多的折磨?
他血都快抽干了,一气之下差点脱口说出:阮轻的魂魄早已经献祭被海底魔物了, 你们死心好了!
好在他及时忍住了, 改口说:“招魂不成, 许是信物的问题,这穗子看着破碎不堪,轻儿许是不认得了,蓬莱阁若是没有轻儿的其他信物, 不如去星照门取, 再来为她招魂。”
暴雨的声音彻底盖过了陆嘉尘的声音,林淮风只听得“信物”几个字,气得拿剑柄直往他脸上撞, 抬起膝盖猛地撞响他腹部,陆嘉尘弯着腰, 一口血喷出, 接着背上又是一痛!
林淮风揍归揍, 下手也狠,只不过他自己也支撑到了极限,终是忍不住栽倒在水里,几次没能爬起来,被林家的人拖走了。
海岸边,独独剩下靳十四一个人,迎着滔天巨浪,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他早该走了,可却始终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在风雨里屹立不倒,内心却开始破碎不堪。
写着阮轻生辰八字的符纸被他捏在手里,她生辰恰巧就是他要去杀林淮风、被她拦住的那天,恰是双九年华。
她救了自己一命,可他回报了她什么?
教了她一套剑法,好让她不顾一切地为天下人死?
连日来,他一闭上眼,脑海里都是阮轻孤身赴死的画面,他有些喘不过气,心情始终不能平静。
原以为,为她招一次魂便能了却心事,但事实上他每弹完一曲《招魂》,心情会变得更慌乱、更紧张无措。
怕她不来,不肯再搭理自己。
更怕她来了,不知该跟她说什么。
两年前,他能狠心将她一个人丢在临安,一走了之。
不久之前,他也可以冷血地拒绝她,一念之差没能将她带走。
但是现在,他人站在这里,却始终走不动道。仿佛她还会喊他一声“十四”,还会提出别的请求似的。
他会答应,他什么都愿意答应,教她剑法也好,带她远走高飞也好,死在她手上也好,他什么都愿意做,所以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靳十四阖上眼,海浪扑过来,将他彻底吞没。
可不论多么凶猛的海浪,都无法让他内心平静下来,反而一次一次地,让他内心更加破碎。
*
魔族一退,东海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曾经的东海霸主人鱼一族重新现世,四海之内的生灵纷纷前来道贺。
说是来道贺,实际上聚在一起商讨一件大事。
四海以北海龙族为尊,龙族太子却第一个提出反对:“恕我实在无法同意人鱼王的意见,北海可以为一个人借出血玉方桌,但死去的人已经化作了灰,你们要如何为她重塑肉.体?”
血玉方桌乃北海至宝,将一滴血滴上去,过不了多久就能生长成为一根手指,只要花心思培养,便是为死人重新塑造出一副肉.体,也并非难事。
可难就难在,阮轻已经尸骨无存了,即便拿到血玉方桌,也是束手无策。
“办法总是有的,各位远道而来,不正是为这件事吗?”姬夜开了口,宝石般的眼睛闪着莹莹光芒,眼神落在龙族太子身上,款款地说,“昔日盘古开辟天地,在四海尊主那各自留了两面铜镜,一为过去,一为未来,八镜合一,过去与未来时空交叠,想去任何时空都可以,要救回一个死去的人,基本上不在话下。”
龙族太子被她看着,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脸上出现红晕,他垂下头轻轻地说:“可……可恕我直言,即便穿越到过去,也……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情,人死了就是死了,你强行扭转过去,不知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嗯,万一到时候,连我们都消失了,你救活她的意义何在?”
“是啊,过去是不能被改变的,你要这么做,我肯定第一个不同意。”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在空中说。只见水中浮着一块劈开的瓜,一名成人手掌大小的小人坐在瓜里,一边拿叉子吃瓜,一边分出心思与会,小脸鼓胀,悠然说道:“即便你回到过去,一切也是徒劳,你救不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蚌族没有说话,吐了个泡安静地看着他们。
姬夜看着还在吃瓜的南海精灵,眼神逐渐冷淡下来,忽地尾巴一个横扫,将精灵和瓜打飞出去,摔在一旁,她双手叉腰,气愤地说:“如果不是人族击败了魔族,你们南海就是魔族的下一个屠戮之地!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们精灵究竟是怎么当上霸主的?!”
精灵讪讪地去捡瓜,龙族太子和蚌族王俱是沉默着看着姬夜,后者平复好心情,解释说:“我并非想要改变过去,在拿到八面铜镜之后,我们只需要从过去的人身上偷点东西来,为我这人族朋友重塑肉.身,再引她魂魄附身,燃冥殿下,你觉得如何?”
龙族太子燃冥咳了咳,轻声说:“公主这么一说,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是时空穿越风险太大,怎么能保证此事一定能成呢?”
姬夜颔首说:“我这位人族朋友能凭一人之力击败魔族,我们几人聚在一起,为她冒点风险,求一线生机,又有何妨?”
燃冥微微笑着,红着脸点头。
蚌族王沉声说:“小事一桩,蚌族愿意献出过去镜和未来镜。”
人鱼王也点点头。
姬夜看向精灵,精灵冷不防地打了个嗝,半响才说:“其实……南海那个镜子,三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被偷走了……”
众人:“…………”
燃冥震惊不已:“你连什么时候被偷的都不知道吗?!”
姬夜气愤说:“你们这群人,到底是怎么守住南海的?!”连过去强大的人鱼族都遭到了魔族的屠戮,而南海精灵一族偏安一隅,几千年来靠着丰饶的地产,养活了一群废物。
蚌族王:“哎。”
精灵自知逃不过责骂,一蹬腿躲到蚌族老爷爷后面,从蚌壳后面露出一个头,说道:“镜子这事,我们可以慢慢找,就是……你那人族朋友怎么办?”
姬夜又气又叹,“我和父王曾经想过,让她夺舍还生,但她似乎不愿意……是以,我们才想出了这个办法,召集你们来东海。”
“夺舍当然不行,”精灵突然认真起来,“那是人族逆天之术,会折损功德,毁人机缘,倒是我们南海有一秘术,指不定能帮到她。”
“此事我一个人办不成,但是姬夜,你既然已经认认真真从过去镜上了解了她的生平,这事交给你来做最合适。”
“天地之大,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你需要找一个死去不久的,灵魂与她契合的,给她作为载体,再找她生前所信任的,唤她醒来,为她引魂。”
“……”
不久后,人鱼和精灵上了岸。
燃冥太子给了他们一人一片护身龙鳞,蚌族王给了他们能隐去身形的紫珍珠,人鱼王将唤醒魂魄的方法教给姬夜,目送他们离开东海。
东海蓬莱阁:
姬夜将阮轻的魂魄放出来,引着她带她走过曾经走过的路——
走过曾经驻足的海滩,曾经躺着看星星的角落,和双双住过的院子,和琼叶练剑的地方,给林淮风做茶香鸡的房间……
精灵在阮轻透明的魂魄上洒下点点荧光,跟在魂魄后面,看她是否有所停留,是否有眷恋之地,是否有信任之人。
琴声在海边响起,伴着海浪声,在海风里如泣如诉。
魂魄只朝海岸看了一眼,没有多少停留,跟着姬夜继续往前。
海的另一头,是姬夜从未去过的地方。
精灵捏了个诀,给她变幻出人形的腿,引着魂魄继续向前。
海岸边亮着千万盏灯火,渔民们在夜里撒网,清晨去收获,热闹地仿佛前些日子魔族危机不曾发生,姬夜认出了这里,这里是阮轻长大的地方。
他们走过阮轻小时候走过的路,路过她曾经住过的屋子,屋顶烟囱上正冒着烟,墙里传出熟悉的声音,可那魂魄却是受惊似的,立刻逃开,飘了一段,在一处巷子里停下来。
莹绿色的魂魄停了下来,看着巷子一处阴暗的角落,许久不曾挪开步子。
“这是哪?”精灵问姬夜。
“她八岁那年,她哥哥救过她的地方。”姬夜说。
精灵跟了上去,说:“她好像有些怀念。”
姬夜朝魂魄招了招手,那道微弱的绿光却还是走了。
在那之后,一精灵、一人鱼、一魂魄又去了不少地方。
往北接近极寒之地,往南接近南海,往西接近雪域,从繁荣的都城,到偏僻的山村,他们四处游荡。
从前姬夜以为,东海之大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及,可来了人界她才知道,人界真的太大太大了,每天都有人出生,有人死去,热闹与寂寥相互替代,生与死不断地轮回。
他们去过战场,去过医馆,见过路边冻死的乞儿,见过受病痛折磨的人,见过投河的人,为修道而暴死的人,可始终没见过“契合”的人,也没有找到魂魄所信任的人。
精灵奔波地累了,几次动念要放弃,好在这一路上人界的美食让他大开眼界,才勉强跟着他们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趴在一块大白馒头上,边吃边说:“我们这一路,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没去?”
姬夜摇头说:“除了星照门,几乎所有地方都去过了。”
精灵说:“为什么不去星照门?”
姬夜拧着眉,看着身后那个半是沉睡的魂魄,笃定说:“她在那里并不快乐,她宁愿去天下任何一个地方,也不愿意去星照门。”
“不试试怎么知道?”精灵啃掉了半个馒头,飞在空中说:“若那里有她记挂的人呢?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姬夜只得带着魂魄去了临安。
夜里,冷风嗖嗖,一道小小的荧光在两个隐去身形的深海生灵的守护下,缓缓飘向星照门前的台阶。
长阶上覆着残雪,两旁的梧桐树叶都落光了,香樟繁茂的叶子却在寒风中飞舞,和着除夕的鞭炮声,飞入无尽的暗夜。
阶上立着一道纤弱的女子身影,一身黑衣,手里提着灯,微弱的光照着素白的脸,那双干净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水光,薄唇轻启,温声说:“你来了。”
魂魄嘴唇动了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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