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便是予钧难得的休沐之日。然而切切盼望挂心的傅嬷嬷和绮霞绮雨却再度失望,因为予钧连府门都没进,便同明珠一同登车前往晋王府,同贺明重虎之女的洗三之礼。
这也是晋王府在今年的最后一件大喜事。原本盛朝便风气开明,多有晚婚,而近几年的政局动荡,更让京中那些如同晋王府一般审慎的家族都宁愿晚些结亲,也不要结错姻亲。故而晋王府的长孙明重川和次孙明重虎都是在去年才成亲,如今晏氏为明重虎生下的长女便是晋王的头一位重孙辈。因生在腊月,晋王便为这个长重孙女亲自取名为梅若,乳名蕙蕙。
明珠和予钧在午后一同到了晋王府,阖府上下本就满了年前节下的装饰,此刻因着晏氏生女更是喜气洋洋。来往恭喜宾客极多,不只是晋王府的直系姻亲,连玄亲王府的转折亲等皆来恭贺。洗三因着要在月子中的产妇床前,只能设在明重虎自己的院子里,女眷们纷纷前往添盆道喜,男客往望前头中堂吃茶说话,由明湛昕和明重虎等招呼。
才得三天的蕙蕙眉眼还没舒展开,在折枝腊梅刺金大红锦缎襁褓里睡得十分香甜,明珠随着众人一同看了看,在添盆时放了一对足金镯子,又简单招呼说笑了一回,便去给晋王妃请安。
进到颐珍院暖阁,明珠才发现予钧竟更早过来跟晋王妃问安了。一同在这边里说话的还有明重川并其妻林氏、明重山、楚丹姝、鄯悠然等平辈数人,另有两三位不太熟悉的长辈,似乎是楚家和晏家的女眷。晋王妃精神好了许多,正坐在当中的主榻上揽着一身鹅黄锦衣的明重兰说话。
“祖母。”明珠微笑向祖母行了礼,又向余下众人简单示意。毕竟这是家宴,这样多人在场,身份辈分亲戚之分都很复杂,且明珠自己如今高嫁,地位封号又有不同,不如简单招呼一次便过了。明珠见晋王妃笑容满面,心里也欢喜,便想坐到祖母的另一侧去说话。
谁知晋王妃却含笑轻轻推了明珠一下,向着予钧身旁预留的座位一指:“与你夫君坐一起去。”
明珠向予钧看了一眼,他正转头跟明重山说话。明珠便向祖母微笑道:“这许多日子不见,祖母便不惦记我么?难道祖母得了重孙女就不要孙女了?”
晋王妃却笑道:“祖母哪里能不惦记你,但你也不能只惦记祖母啊。“还是将明珠朝予钧的方向推了推。
众人皆笑起来,予钧也转过头,含笑望过去。
明珠十分难得地在这许多亲戚跟前稍有些不好意思,秀丽脸庞上飞起了淡淡一抹绯色,轻嗔了一声:“祖母!“却也不再坚持了,走到予钧身旁坐下,跟他飞快地对望了一眼,见予钧笑容里带着隐约的得意,心中有些莫名的羞恼,便轻轻瞪了他一眼。
予钧侧头看着因着仍在新婚而身着茜红衣衫的明珠,见她秀美双颊上绯色尚在,抿嘴而笑的时候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佯作威胁的眼光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狸猫一样,不由再度失笑。不过他与明珠交锋许久,太了解明珠这外刚内柔,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所以见好就收,并不再说什么取笑的话,而是将一个锦盒递过去分她的心思:“宫里赏的。”
明珠果然接过那个颇有些分量的沉香木底大锦盒,奇道:“宫里赏我的?”
“是,这是皇后娘娘的恩典。“晋王妃接口笑道,”今日咱们晋王府洗三,皇上娘娘给的恩典。一早便赏赐下来了,除了给梅儿的添盆和赏赐,还有给重虎媳妇、重川媳妇、还有给你的,也是年下添些喜气。”
明珠这便懂了,近几个月来朝廷上风云激荡,睿帝铁腕之下必然也是心力交瘁,晋王添了重孙女,也算是叫长辈们在年前换换心情的一件宗亲喜事。如今孝瑾皇后凤仪中宫,用的还是明氏女的身份,晋王府便是中宫的半个娘家,加恩加赏都是应该的。更何况,虽然睿帝膝下的重孙已有两名,却都是礼亲王的嫡庶孙辈,玄亲王还没有孙辈,想来孝瑾皇后也是很盼着重孙的。
林氏笑道:“刚才长公子过来给王妃请安,便先给长公子了。皇后娘娘对宗姬实在看重,光锦盒便比我们的大上一倍呢。”
明珠与明重川和林氏这对温润通透的夫妇一直都关系都还友好,听林氏这样说话便知是故意凑趣,于是也笑道:“堂嫂这是打趣我了,说不定是皇后娘娘看我顽劣,赏一盒湖笔回去抄书呢。”
晋王妃笑道:“成亲之后越发贫嘴了,倒教祖母不好管你!”
众人也是一番笑,暗中也不免想到,成亲不到一个月,这位锦瑟宗姬便转了性子,居然能收起强硬作风,放得下身段自嘲说笑,看来玄亲王府的日子果然不好过。
明珠却哪里想得到这一句随口的话便引来几分同情,寒暄打趣几句,众人又复三三两两各自说话。晋王妃对明重兰细问晏氏和孩子的事情,予钧也在跟另一厢的明重山闲谈,明珠右边是楚家的一位长辈女眷,正在低声叮嘱楚丹姝。明珠一时间左右皆插不上话,便随手将手中的盒子打开,不由意外地怔了怔。
赤金和白银拉成细丝,交叠着绞成流云如意纹样,步摇顶端硕大的红碧玺珠流光生辉,下坠着三股珊瑚流苏。旁边两枚精巧的红碧玺福纹小发梳,并一对红碧玺耳坠,一条红碧玺手钏,还有一条红玉玲珑双层球形禁步。这竟是整整一套的红碧玺头面首饰,除了年轻女眷较少佩戴的戒指,余下的竟是色色俱全。
今日乃是晋王府的头一个重孙女洗三,便是孝瑾皇后想要加赏赐恩,也没有这样格外厚待出嫁女的道理。明珠不用问也知道,旁人所得的赏赐肯定没有这样重。但这是为什么?孝瑾皇后虽然待下温和,却似乎并不是这样豪阔招摇的作风。
予钧与明重山说完了几句朝元猎场的闲事,便转头瞥见明珠的神情,看了一眼那套红碧玺首饰,瞬间便明白了,忍不住在明珠耳边低声笑道:“这是娘娘补偿你呢。”
“补偿我?”明珠诧异道,然而一瞬之后便忍住了要追问的下一句,因为她居然在灵光一闪之间听懂了。成亲的第三日回门之礼未完,予钧便因太子遇刺赶回宫中,一忙便是数日。腊八宫宴一见,腊月初九又回了羽林营。二人算是实打实的聚少离多,所以,孝瑾皇后这是补偿她新婚之时便“独守空房”?
明珠又想了想,却觉得好笑,亦压低了声音对予钧道:“其实对我来说都一样啊。”
予钧登时气结,什么一样?他在不在都一样?哪里一样了!
他涵养极好,将泰山崩塌般的憋屈存在心里,面上只认真低声:“我在不在王府,少夫人您都是高床暖枕;但我回不去王府的时候,昼夜巡防,顶风冒雪,寝食皆难。”心念一动,予钧神色故意里带了三分严肃,三分失望:”哪里就一样了?”
明珠一噎:“这个……”心里也觉得自己好像说的不太合适,但又觉得自己并没说错,便压了声音抗议:“可是,这是你的职任……”
予钧早料到明珠这个反应,闻言便将目光一垂,转了几分黯然,却不多说:“是。”
明珠最见不得予钧这个神情,心里瞬间便软了:“好了,是我说错话,你莫放在心上。那这次再回营里,我帮你多预备些衣物带上?”
予钧最爱听明珠这般温软低语,尤其是想到她惯常杀伐决断的英气,更觉得这样柔声细意实在可爱。他心里暗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淡淡颔首道:“多谢。”
明珠不由偷眼看了看周围似乎还在各自絮絮闲谈家常的一众亲眷,暗道平素高峻雅正的予钧如何就在此时不痛快起来?难不成是前几日在羽林营里或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她垂下眼帘,心下飞快盘算,如今睿帝加强了皇城翊卫,监控东宫,羽林营接着搜索刺客又清洗了城防。这样高调的动作,慕容家没有反应?昌亲王没有动作?渭阳夫人又当如何?萧佐原本就在京城布局调查,但到底是在羽林营没有直接的人手。倘若予钧自己不说,明珠对羽林营的内情便所知极少了。
要不,向羽林营也送两个人进去?想来许多人都是愿意的,虽然也是军伍编制,但天子禁军等同官身,对寻常人来讲那便是一步登天。谁合适呢?韩萃?燕衡?展琮?
明珠这厢已经完全朝着另一个方向开始思虑,神色便严肃下来。
予钧哪里能想到此刻在明珠脑海中是数十个人名飞快滑过,只看她笑意敛了,心里便奇怪,难道明珠不高兴了?她气量何时这样小了?还是自己装的过头了?又等了片刻,见明珠还是垂目不语,神色平静,便只好轻咳了一声:“这个,只有衣物吗?”
“啊?”明珠回神,想了想才明白,予钧是问下次他回羽林营是不是只多给他带些衣服。只是,不带衣服还能带什么?明珠越发不明白予钧的心思,索性低声问道,“那长公子还需要什么?”
予钧看眼前的明珠在旁的事情上见微知著,敏锐果敢,在二人□□上却迟钝至此,愈发心塞。暗道我还缺个媳妇,宗姬可否大方相赠?但想想还是算了,这话便是以玩笑口吻说出来,后果也是难以估计。予钧望了她片刻,不免流露些朽木不可雕琢的无奈:“你可会煮汤?”
明珠见他这神色细微之处并无多少黯然沉重,心下飞转,难道自己之前会错意了?于是脸上多了些诚恳和歉意:“前日送的姜汤不好喝么?”
予钧自是顺势而下,颔首蹙眉:“确实不好喝。”
明珠展颜一笑,粲然生光:“那就是我煮的。”
座位和予钧只差一步半,内功深湛、耳力极好,只能靠着涵养装成一直什么都听不见的明重山终于将茶喷在了自己茶碗里。